〈中華副刊〉紫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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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攝影 周盈君

把要給他的東西放在傳達室,停好車,沿著地下道走,拾級而上,白晃的一大片迎面而來。

籃球場上杳無人煙,日光拂射半邊的球場。我依稀聽見去年冬季時,身體已回復健朗,換上跑鞋、著輕裝,在階梯上觀賞儀隊表演與各班進場,那時我開懷於前年運動會時因為病了一個月,無法跑步,而去年終能下場,那時,喜悅的神情被同事永遠封緘在照片中,然而此刻的運動場竟吞嚥著駭人的靜謐。

但也許我就是趁這股安寧前來,科館大門深鎖,當作假期提前降落,而我是來探看紫薇的。

紫花綻放,暗生溫婉,青綠的萼托雙瓣,不張揚的艷色。大片橢圓的落葉洗得溫吞的紫更加鮮明,我在張貼升學金榜的科館前抬頭欣賞夏季之美。

任憑陽光輕輕篩下葉隙,灑落如金粉,我站立,將脖子仰起,這身姿如此久違,如此令我懷念,我雙眼聚焦凝視,兩眼有如吸吮氧氣般,那稍稍從書冊中解開束縛,因為慢性眼疾作怪而得早晚點藥水等,都在紫薇柔聲的招引中得到釋放,我還以感動的淚水。

我不知道紫薇是否有幽香?在宅居成繭的日子我依賴夜來香、玫瑰、少量的野菊想像徜徉花卉中的自己,將自己裹緊在粉紅底而滿佈小白花的被單中盡可能熟睡,反覆誦讀李清照那闋「終日向人多蘊藉,木樨花」。而此刻我低頭看滿地的碎弱的紫花,即便散亂,被偶來的風戲耍而無告,我都覺得有凋零之美。

有時候不確知要如何過渡這樣的忐忑。

 

昨晚有夢:我住在電梯大樓中,不知為什麼洗衣機變形,它應是鐵白色的方形大物,卻在某個瞬間變作矩形底盤,長出一隻可以自由凹折的機械手,輪軸迅捷地上下揮舞,它的功能失守,而夢中洗衣機(奇怪地)附帶的馬桶的功能也失守了,於是大片沾染穢物的汙水湧出,廁所遍地皆髒而且逐漸地上湧成災,因為停水,我無從灑掃洗濯,我奪門而出。夢的碎片持續拼湊,為著某些召喚或原因我離開租屋,乘電梯走出戶外,四下暗極,我感覺那是凌晨與黑夜的接縫,路上杳無人煙直到我漫步到市集,在市集中人們歡騰如日常,聚集、喧鬧、交談購物,我一如往常從旁經過,看盡情侶搭肩、父母牽孩童,元宵燈市玉壺紛轉下的歡悅感,然而恍然間我竟發現自己沒有戴口罩,好像皮膚被剝下似的直接暴露在危險中,我快步離開。

回到租屋處遇見打掃的阿嬤,阿嬤和我聊了幾句,我一如往常隨興與她攀談,她相當淡定,說已經打了疫苗有盔甲護體,所以不怕,那時不知為什麼我的口罩又飛回在我的口鼻上,即使如此我仍然沒有她的自在,我保持社交距離。

我很少作夢,驚醒之後懷疑是不是當天外出採買食物所留下的遺毒。

 

已經無法以麥片充飢,冰箱的蔬果也吃得所剩無幾,騎機車到附近的商店,機車幾日沒發動喘得像老人家。一停到商店前我大感開心,因為裡面只有三名店員,顧客歸零,我在外頭用手機掃描到此一遊的憑證,突然感覺世界某個地方有人在意我的行蹤。

走進去,將酒精噴灑在雙手,極其謹慎地塗抹到手腕,打開已經備好的塑膠購物袋,看到貨架上的青菜三三兩兩,我告訴自己有什麼就吃什麼,非常時期還能挑嘴?迅速選揀幾包青菜,份量小而真空緊密的杏鮑菇、金針菇等,順手抓取兩罐堅果,不再猶豫是否要買香蕉,我站在櫃台前不用現金,改以手機結帳,離開。

打電話到咖啡店下訂單,連話都說得結巴,好像音響快轉過了頭而曲調變作外星異形,聽見服務小妹說:「姊要品嘗各類不同風味的豆子嗎?」「我不想停留太久,直接幫我磨好深焙,掛耳袋一包,外加一杯外帶黑咖啡,等會直接結帳帶走」我說。

走進咖啡店前很黯然地發現一對夫婦也正要進去,懷揣草木皆兵的恐懼在櫃檯前結帳,服務人員放慢性子地為我核對所有商品,但我的身體雖如鹽柱,內在的鼓鑼卻上下敲槌,上下敲槌敲槌著,差點爆口埋怨為什麼外帶的熱咖啡還在沖做,半小時前不是叮囑等會進店、結帳、立即帶走嗎?

我已經失去曾經描摹的那幅慢活滋味圖,義大利即使深焙的義式咖啡是站著而一口暢盡的,但他們心底的那份舒坦,在我內裡早宣告破產。

回到家將所有的衣物脫卸,洗手後換成室內衣著,而後驚見立鏡前的自己,因為日久沒有慢跑散步,又狂飲巧克力,肚腩凸隆、腰圍粗野。

於是今晨當我走回自然,仰頭凝睇一株紫薇時,她洗滌了我近日的惴慄,獲致的那份從容與感動不言而喻,她帶領我穿越某種不得不的宅居生活,人與人禁絕互動,以及在眼目所及中,被病毒轟炸的所剩不多的信任感、潔與不潔的信任。

我沿著地下道走回車棚,想及分享給他的療癒物資,那裏面存有我在疫情動盪的自處時分;但真要說,也恐怕無法攀比那株紫薇釋出的善意,那是他推薦的,當我曾經欣羨中南部氾濫一片時,他告訴我工作的場域中就有這麼一株。

我把拍攝的那份靜好端莊,兀自綻放窈窕的照片傳給他,感謝大自然恩賜美好,而他透漏給我。我多希望也能像紫薇,願她的芳華多多滋養、鼓舞我,讓我的容光也能如去年運動場上攝下的模樣自在悠然,以及繭居只是一時,紫薇有她休耕期,故此,我深信人們的綻放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