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主編精選〉〈青春異視界〉孤島畢業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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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楊鎮宇 插圖/國泰

等了一整晚,還是沒有睡著,反倒又等來天亮,窗外的天空開始變成深紫色,變灰,我聽見鳥叫聲,也聽見汽車行過馬路的聲音,我終究沒有睡著。

窗外的世界正在失控暴走,我只能困在孤島裡,用小小螢幕,捎來外頭的訊息,這個方框帶我看到全世界,但也把我困在裡面,每天長時間坐在電腦前面上課、開會、討論,偶爾看看今天確診人數,唯一的運動是走到客廳喝杯水,再繼續回來盯著螢幕,然後深夜,然後睡到隔天中午。

不是都說這世代年輕人是宅男宅女嗎?

但天天坐在家裡,卻讓我焦慮。但是問我焦慮什麼,我實在也說不上來。

是信仰正在崩落嗎?可能沒有那麼嚴重,但我未來可能不太敢再計畫任何事情,也慶幸著四月時沒有太認真規劃大學的畢業旅行,看著不少人嚴絲合縫的人生規劃被疫情染色,預計出外交換的人被困在島內,想要回家的留學生也不敢回家,深怕再也回不來。難道這個世代不鼓勵我們做長遠計畫?

我大學就讀中文系,時常問自己:「你不是說,很多問題古人已經幫我們思考過了,那現在要怎麼算呢?」我試圖回想,遇到現在這情況,古人是否能給現代人一個方向?但翻來覆去沒有答案,難道真的只能躲到山上跟幾個朋友每天說故事嗎?

坐起身來翻閱《史記》,一場長平之戰可以讓四十萬人瞬間覆沒,四十萬這個數字可能被誇大了,但是終究死了人,一個個人從出生到成人,能夠披甲上戰場,至少要十幾二十年,二十年裡有喜怒悲愁,也有家人朋友,最後被埋進土裡活活窒息,只要一夕間,最後四十萬條生命合起來成為一筆數據,放進史書裡,只佔了不到一張紙的份量,這是上天開給人的玩笑吧?真沒有幽默感。

但面對兩千年前的生命,我能做的從來只有憐憫吧,即使到了兩千年後,我依然還在悲憫,還在體諒,這樣到底有什麼用呢?

躺回床上,十點上課前睡個幾小時也好,但我仍然睡不著,依然焦慮,依然困惑,不知道這場動搖世界的災疫,會不會多年後又只是一筆數據,一個年代,歷史課本的幾行字?那時候的學生,不會體會到我的世界曾經因為這場疫情而改變,因為這也不過是我自己的歷史吧。

如果一切正常,我可能已經聽完兩場白先勇的演講,也可能怯怯地敲開研究室的門,找老師拍張學士服照,也可能已經看完兩部基努李維主演的電影,但那些可能終究沒發生,而我以為的不可能,卻轟轟烈烈上演,我正在參與著。

還記得,一次暴雨過後,我走出教室,空氣被洗得很乾淨,聞起來很有生命力,地上的水波映照出另一個顛倒世界,我正看著倒影,這時一陣涼風吹過,將落葉與雨水吹在我身上,那時刻,我竟然感覺到幸福。

當時還以為幸福是平凡不過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