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我去你留,金門街─明天起,不和痴情男子說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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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銘磻

我在青春盛年期,背負遊子不顧返的索然焦躁,初入繁華台北謀職,大都住居城南邊陲的牯嶺街、汀州路、金門街、羅斯福路,漫長四十年以寫作、編輯和出版討生活的歲月,雖則清苦,人際通達自在,遊走無礙,成為在地老鄰居。

起居在那一條從羅斯福路橫切晉江街、汀州路,直通新店溪河堤的金門街,出入時間最久,前後搬遷三回,從初期常居左側巷衖民宅,移到右側巷尾公寓,出沒其間多少年,不復記憶。深夜閉鎖房門,隔絕眾聲喧囂,幾盞微弱燈火照進房裡,使我誤以為孤身即是孤獨,孤獨又以寂寥形式呈現在身上,我便用閱讀假裝把現實世界遺棄。

與金門街結緣,始自與封德屏共同主編出版家文化公司所屬愛書人雜誌,結識難以數計的文學家、藝術家和出版人;後來又不得不然兼及照料父親始終無法經營起色的號角出版社,更在那裡結婚生子,微妙的擺渡艱困生活。

時過境遷,最終發現堅持己見則自縛手腳,我壓根是個不擅長管理事業的人;關於與人互動謀取生意關係,賺取微薄利潤,一時間確實無法達成應允父親積極壯大出版社的承諾,不免愚懵無能的陷入困厄處境,猶如外表光鮮,花蕊兀自乾枯的玫瑰,嫌惡地感到自己實在碌碌無為。

如此苟活到二十好幾,就近三十的後青春,仍不改窩在金門街小房寫作、編輯的習性,從未覺到有何異樣。偶而還會突發跟同行友人一起在辦公室飲茶論企劃到半夜的雅興,然後又繼續茫無頭緒工作,怎麼看都搆不上未來會是個有任何作為的人。

對從事文化出版著實困惑,拿不出不可多得的成績,總感覺違背給父親充分信任的承諾,有一種一籌莫展的內疚不斷糾纏,尷尬境況,好似「住在金門街的角落生物」。

反應拙笨,又一味在意別人眼光,最是愚蠢。我這樣告誡自己。

話說回來,時間是一條河流,現在、未來,都將流逝成為過去,如果我能從當下茫無頭緒的心境,構思新創意取代不清明的智能,也許在時空流逝現在,讓過去的逶迤詰屈重新再一次來過,一次又一次重複生命因果的循環狀態,或能遇上一條大有作為的出路。

生活即工作,工作亦生活,營運愛書人與號角舉步維艱的日子,只能祈求從勤勉中找到生命意義,為了抑制可能被歲月扼殺的意志,遂於二十九歲隻身搭機奔赴日本,與父親在成田機場會合,探訪關東、關西近一個月,兼之學習編輯美學,精進心得。年年如此,積聚到六十歲,這些旅行經驗,後來都成為我寫作日本文學地景紀行的豐華素材。

金門街老舊街道,何止我一人走過,已故音樂人梁弘志常在深夜攜帶沉重的寫歌壓力,以一種被逼進毀滅的感覺,走進約定的餐飲店,我會邀來從事設計的孫進才,打字公司的黃樹風,和幾位經他認定可以談天的對象,一起聽他閒聊創作心得和人生哲理;身為虔誠天主教徒的他,總有心情鬱悶時,而使人雀躍的是,隨工作成長,逐漸形成特有的自我。他說:「創作中的『感動』是重要元素,光有情節技巧的安排,文字花俏的運用,絕無法成就為好作品。」他在作家林文義主編的《文學家》雜誌受訪時,如是說道。

他和我頗有幾分相似,性情本溫和,若遭逢不爽快的事,難忍到非要動怒,絕不強顏歡笑,管他天皇老子,名仕要人,今生決絕不相往來。

然,他終究因病棄世,時間並未站在他那一邊,徒留〈恰似你的溫柔〉、〈讀你〉使人緬懷。

一開始便勤快作陪梁弘志暢談的黃樹風,力拚事業期間,每日準時從廈門街到金門街號角編輯部取、送稿件。俊俏男生,穿著一身白衫,騎乘白色偉士牌摩托車,宛若白馬王子翩然飛進街巷,認命充當我的近侍,照料對家事一無所長,獨愛擁抱頑強不屈的任性靈魂,實際是個生活白痴,好比廢渣,沒幾樣稱心長處,我這個「偽少爺」。

和梁弘志同姓的導演梁修身亦為金門街常客,他是我的兄長,因為個人受邀撰寫中影年度大戲《香火》劇本,他飾演要角,因緣際會而熟識,加諸平日喜愛閱讀,談話交流不無話題,時常同桌品飲高粱,經歷一件又一件大小事,積累我這個不識家務,形成如今略懂人情世故,差強人意稱之為大人的小男人。

不久後,承他安排,在金門街完成人生大事,生育一女和一雙孿生子。自此,必得獨自面對三十之後,依仗自己的能耐支撐起蕭疏生計。

人稱硬漢的兄長,無不期盼我可以更加長進;想來,他大概也只能期望,處處受他關照的這個小男生,日子過得開心就好。

我身無多少本領,就略懂寫點文字,編個書,若要將這些熟能生巧的文章轉換成真實人生,或許要追溯他耿直性格對我深刻的影響,所以才會說,懷想金門街,當時的號角出版社和梁修身,對我來說,盡是特別的存在。

金門街好似作為成就我和號角出版社,明顯有力的出版基地,無論風光與否,都曾留在一些人的腦子。我常從巷口走路前往廈門街爾雅出版社,和作家隱地會面討教出版經營。他是個溫文儒雅又敦厚的書生,做事、講話條理分明,謹慎而不失分寸。我從最初對他的敬畏,直到時常接觸,明白他就是台灣出版史的專家,之後,愈加強烈感受,想要從他身上獲取出版技能,遠不如從行事作風與做人態度學習智慧,更能有所得。

經常和他各走一小段路,在金門街與廈門街交接處,站在路旁談話、互換新書,甚或聆聽他表述對出版的真知灼見,充滿諧和、喜悅。

記憶中的金門街,當年因齊集不少出版社、雜誌社,無數知名作家出沒,顯現這條老街彌漫優雅的人文氣息。

倏然想起往生多年的小說家洪醒夫。四十多年前,他到訪金門街號角,共進午餐後,許諾我到台中必要「回敬一頓」,並在名片上繪圖「畫押」作憑。某年颱風夜,一場突如其來的奪命車禍,小說家不幸身故,那一頓飯再也嘗不到了。謝世未幾,我為他出版《懷念那聲鑼》,中學國文課本裡的〈紙船〉一文,即出自該書。

斯人成仙,僅能從名片和書本懷念。

離開台北多年,仍舊常回城南,從金門街漫步同安街,日治平松家族建造的紀州庵,想去文學森林探望館長封德屏和行銷總監邱怡瑄,賞庭園幾株盛放的富士櫻,無意間看著落日餘暉照映金門街底的河堤,璀璨而豐盈的夕陽輝映晚霞餘溫,全部給了這一條可以取暖的玲瓏小路。

怎麼就恍忽想起曾帶領小孩,從同安街尾,扛起單車,登上路橋,再從河堤自行車道騎到大稻埕碼頭,靜看悠悠蕩蕩漂流過的淡水河。

追憶有多美好,現實就有多淒涼。離去金門街,若有遺漏任何回憶,那會像在深海中失去氧氣的人,感到窒息痛苦。好比面對現實想放棄回望過去無分別的好壞,頑強放掉虛空,認真度過更久的未來,但一不小心仍會被牢固不破的記憶牽絆,讓好不容易消逝的追憶猝不及防降臨。

我大概記不得多少事了,店鋪改裝、馬路翻新、房子重建,那是什麼奇異現象的啟示?回顧經常出入王貫英圖書館借書、查詢資料的時刻,驀然驚覺隱晦的現實世界,總是帶給人前所未有的孤寒感受。

過去經歷的事不能當作沒發生,而我確實可以跟以前一樣,跟熟識的人繼續相處,與密密實實的工作態度存在同一空間;我去你留,各自呼吸不同思維的空氣。偶而懷想,思念起曾經看過春季金門街巷衖人家的櫻花,去過夏天新店溪畔的河堤,走過秋日師大操場的林蔭大道,喝過冬寒南昌街的濃縮咖啡,以及攪動不少生活風暴,共同涉足的悲喜歲月。

回憶是件奇妙的事,時常遭情緒篡改成自己想要的樣子,渲染成想要大有成就的人,這時總會記起司馬遼太郎的話:「所謂英雄,就是走正確的路的勇敢傢伙!」我喜歡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