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甜蜜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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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牆就像是一個暗藏的線索,等著我去破解。

文/圖 蔡莉莉

在台南走逛,經常可以見到糖廠的蹤影。

返鄉的路上,開車彎進鹽水北門路舊家旁的小徑,沿著年少時的單車路線一直開。經過幾棟新建的透天厝和陌生的別墅,竟找不到記憶中通往岸內糖廠的岔路。本以為大概小路已消失,沒想到路旁出現一道殘壁,就像古代城牆,耀眼的陽光下遠遠可見一座城門,那意想不到的畫面讓我以為錯過了最近出土的什麼。

怎麼會有城門呢?

傳說中的北門,不是早在遠古的清末就已成了歷史名詞?

在鄉間小路倒車,改由岸內糖廠正門那條種著菩提樹的綠色隧道進入。經過岸內國小來到糖廠,大門深鎖,寫著「禁止入內」,彷彿將所有過往一併反鎖。高大的廠房一臉蒼老,鬆垮的電線在天空書寫著疲憊,大王椰子亦不見往日威風,像是頂著久晾多日的舊衣,任風拖沓。

昔時綠蔭下一座座糖廠員工日式宿舍已消失,寂寞蕭索,宛如一片被季節遺忘的荒原。只剩麻雀句讀著樹影風聲,只有枯葉捲起大地的沉默。那個安靜存在小鎮一隅的岸內糖廠,不知何時已被摒除於時間堤岸之外。

我有多久沒來了?也不知道什麼執念,竟一心相信還是可以吃到糖廠福利社的花生冰棒和帶著酒香的桂圓糯米冰棒。這支外表樸實滋味甜蜜的冰棒,糖廠獨有,是我味覺回憶的座標。

走在糖廠園區,和時光長廊不斷擦身,我想起外公調職岸內火車站的那一年。我在這裡認識玩伴,在她家的榻榻米上度過愉快的夏日午後,那是我第一次走進脫鞋才能入內的日式屋舍。

也想起學生時代,在蟬聲織就的暑假,騎著單車到日式房子學吉他的民歌歲月。

消失的,從來不止是時光,還有不復尋的人和不復存在的物事。

打聽之下,廢棄的糖廠曾有過護專建校計劃。不禁想,作罷也好,年輕學子若在小鎮上大學,除非閉門埋首學術研究,課餘所能接收的文化刺激恐怕有限。在國外,大學門口多半環繞著書店和咖啡館,散發濃厚的書香氛圍。想起近日台灣大學羅斯福路的大學口,熟悉的咖啡館已被一間間運動用品店取代,使人錯以為路過的是體育大學。若欲尋書店和咖啡館,就要往新生南路去了。

回到台北,我對那座宛如幻影的城門依然有一種懸念。上網搜尋,方知最近文化部將鹽水岸內糖廠規畫成影視文化園區,已經完成《嘉慶君遊台灣》的戲劇拍攝。恍然明白,我看到的並不是出土遺址,只不過是古裝片廠的道具殘餘。那牆就像是一個暗藏的線索,等著我去破解,正如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所言:「城市不會洩漏它的過去,而是像手紋一樣藏起來,寫在街角、窗格的護欄、階梯的扶手、避雷的天線和旗杆上,每一道印記都是抓撓、鋸銼、刻鑿、猛擊留下的痕跡。」

永恆的城市並不存在,歲月魔杖輕輕一指,可以凝止,可以塗抹,可以遷移。一座記憶中的城,或許是迷宮,或許是有機生長的枝椏。直到有一天,遊子踩著少時的影子往復繞行,終於找不到來時路,再也尋不回那甜蜜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