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我的灰色冰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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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家榕

有人說,世界上最隱私的地方,莫過於冰箱。裡頭收納的除了食物,更藏著主人的劣根性。哪怕是再好的朋友,也不該隨意拉開彼此的冰箱門,一開一關一個不慎,那就是陰陽兩隔。

此說法看似浮誇,細想還挺有道理。以自家冰箱為例,能在參觀後仍保持聯絡的友人,定然是過命的交情。

畢竟我的冰箱,向來收藏令人沮喪的日常。

翻譯成白話就是,裡頭會擺垃圾。

 

請別露出嫌惡的神色。畢竟人在江湖闖,作息表跟車次表不合,即便是一代大俠也無暇天天追垃圾車(何況我只是個龍套呢?)為免廚房蚊蠅孳生,冰箱擺垃圾,實乃必要之惡。尤其疫情升溫後,減少出門便是保護他人,同島一命的價值昇華,不免在心虛中多了點理歪氣壯。當然,正式入庫前,除了噴好酒精、封緊開口,亦須分艙分流,力求壁壘分明排除汙染。謹慎執行下來,至今倒也無事,只不過,此法到底屬於邪教,是以我雖行之有年,卻從未公開與人分享。

尤其害怕讓長輩知道。

 

眾家長輩心底,冰箱囤積的彈性,永遠只能保留給吃食。哪怕「阿嬤的冰箱」裡,二十世紀末的食材早已凍成文化遺產,但根據無壞推定原則,這群傳說中的活化石,在分類學上終歸是「可安全吃下肚」的範疇──至於垃圾就不同了──即使你一再辯解這叫通權達變,此等漢賊不兩立的「非食用廢棄物」一旦被放進冷藏室,在長輩眼中那就是通敵叛國,直接家庭刑法一百條、就地正法的那種。

 

可是話說回來,冰箱擺垃圾,對我來說並非藏汙納垢,而是曖昧容忍。古人有云:「食圾性也」(誰說的?)食物與垃圾,皆生存之必然,既有使用便有作廢,總不能只顧享受,卻不願面對後果吧。當然了,每每拉開冰箱門,盯著那堆心煩意亂的存在,總恨不得能將之鞭數十、驅入車內,偏偏,生活的身不由己,讓人難以心想事成,只好修正許願的手勢,像隻鬥敗的鴕鳥般,彎下腰將垃圾打包,透過壓縮機轟隆隆的冷卻,盡力延遲酸敗氣味,同時,學著忍受那層如蛆附骨的精神污漬。

不求和解,只求相安無事。

 

我的灰色冰箱,收納的不僅是垃圾,也是成年後的世界觀。放下兒時黑白分明的潔癖,我要求自己按捺脾氣,接受人生的無可迴避,直待時機成熟,方才拋開先前的隱忍,將陰暗面盡數甩進垃圾車,於汁水猛烈的噴濺中,感受剎那永恆的得勝。

然後,我就能回到日常,繼續承受那份不愉快的沮喪。

 

並期待下周同一時間,可以再度坦然地打開冰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