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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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鄧榮坤 插圖/國泰

沙地不適合種植稻子,村子裡的人選擇雜糧種植,西瓜是每戶人家生活的經濟來源。我們的瓜園約兩分地,附近沒有水井,把瓜苗細心移植於沙地後,生活就開始忙碌了。印象中,我們經常在村落的水井打水,看著父母荷著扁擔挑水,走了近一公里遠的路,心裡難免嘀咕──有必要這樣嗎?

一擔水只有兩個水桶,瓢子取水後輕輕灑向瓜苗,瞬間就被吸乾了,只能再多灑上一瓢,一連灑了幾瓢才可以看到淺淺的水漬於瓜苗的底部浮出來,一擔水只能讓幾株瓜苗享用,一眼望去,一大片的瓜園要挑多少桶水?

 

想起那段挑水歲月,心裡就發毛。每次放學回家,隨便扒了幾口飯,抓了把花生米往嘴巴塞,就一邊嚼著一邊趕往村落的水井,幫父母親汲水,有時候忙到星星都露出半邊天了也不敢休息。樂觀的母親總是笑了笑說,快了快了再幾趟吧;而她口中的再幾趟,往往是我扳了指頭也數不出來的數字。

 

西瓜的藤蔓如嬰兒伸懶腰般開始往外伸展了,綠茸茸的模樣,遠遠望去猶如毛毛蟲;由於在沙地種瓜,經不起太陽曬,發燙的沙會燙傷藤蔓或細小黃花,瓜農又開始忙碌了,每道寬平的土壟都會鋪設防水的塑膠布和隔熱的稻草。彎著腰在瓜園折騰了一個下午,收工時發現背挺不直了。晚上,還要我們幾個小孩輪流捶打揉捏。

幾天後,一朵西瓜花的綻放,是一個喜悅的開始,當西瓜花迎風嘻笑時,母親嘴角笑容突然多了起來。她經常說,收成好一些,有了錢就讓你參加學校畢業旅行。我總是低著頭,沒有回話。這句話我已聽過好幾回了,母親也曾向姊姊說過,始終沒有兌現。雖然西瓜有了豐厚收成,但家裡經常會有一些無法掌控的開銷,如母豬生病了,花在獸醫的錢足夠買一隻母豬了,可是,母親說母豬幫我們家生過好幾胎的小豬,相處久了就像一家人,花再多的錢也要救牠,母豬平安了,錢也花光了,姊姊的畢業旅行也沒人提起了。

從姊姊無奈的眼神中,我看到了憂傷也看到挫折。每當母親重複那句話時,我始終不願意回話,也不知道應該怎麼回話。

 

花落了,如花生米般大的西瓜就露臉了。當西瓜有拳頭般大時,忙碌日子來了。經常看見細瘦的身影低著頭慢慢從瓜園來往逡巡,手持竹竿尾部接了一把鐮刀的細長竹竿,邊走邊在瓜藤瓜葉裡撓動翻檢,剔除畸形瘦弱的小瓜,希望保留養分給比較有人緣的瓜。

被淘汰的劣果,先是用鐮刀斷藤,接著以鐮刀尖兒一啄,挑起來,順手扔到瓜床與瓜床間的渠道。在逡巡過程中,如發現哪一株西瓜的葉子枯黃了,就會招呼我插上一根細長竹子,讓父親忙完了逡巡選瓜的工作後,可以很清楚知道那些瓜苗有問題,如瓜藤連根都枯黃了,擔心病毒的蔓延,只能整株拔除焚毀了。

西瓜成熟時,批發商幾乎隔幾天就會在村落穿梭,與村民們談好收購價格,在村民帶領下前往瓜園裡選瓜。走進瓜園,幾乎只靠目測就能辨認哪一顆是自己想要的西瓜,只要看上眼瓜,就會把捏在指間如十元硬幣大小的小圓章,蓋在西瓜上,心裡沒譜,拿捏不準時,會以中指與食指微微曲捲的指頭敲擊西瓜,聽響聲辨識西瓜甜度與飽含的水分,滿意了,順手蓋上一枚章。

印象中,這枚印章很簡單,細細的圓圈內僅刻一個字,有些是刻上批發商的姓,如王、廖、章、劉……或代表水果行的第一個字,如清新水果行,則刻上一個字──清。

瓜熟了,批發商就會動用大卡車來載西瓜。瓜農們手持剪刀,將已被蓋上章的西瓜,把連結瓜的蔓藤剪下,將瓜滾落於西瓜壟與壟之間的低窪處,由臨時雇用的工人抱進竹簍,串上扁擔,挑起兩簍西瓜搖搖晃晃往停在路邊的卡車走去。有些人將西瓜裝進麻布袋,一個麻布袋裝一顆或兩顆,體力好的人則會裝上三顆,將麻布袋口用麻繩勒緊,使勁甩上肩與背,踱踱踱踱往前衝,而體力比較差的人則抱著一顆西瓜,緩步往卡車方向踱去,也經常因一個閃失而讓懷裡的瓜滑落在的上,裂開了。即使是落在一顆小石頭上,瓜沒有破,僅砸出一個小洞,這顆西瓜也因為破了相,就不能送到市場兜售。破相與碎裂的西瓜也沒有閒著,會被暫時收集在一旁,等整個西瓜採收過程結束,你一塊我一塊分著吃,一點也不會浪費。

 

大部分的時候,瓜農的眼角是濕潤的,年少的我以為是天氣熱,汗水浸濕了眼眸;稍長才知道我們啃著的西瓜都是瓜農的心血,因為還沒經批發商過磅的西瓜破裂了,批發商是不付錢的。

批發商買瓜,除了秤斤論兩收購外,也有以整座西瓜園的產量來計價的。有經驗的中批發商會到瓜園繞個一圈,就知道這一批可以採收的西瓜大約有多少斤,乘上一斤多少錢,價錢就出來了。父親說,有經驗的批發商真的很厲害,上下差不到十斤。批發商以這種包元的方式來收購西瓜,在採收的過程中,如遇上破相或碎裂,甚至遭宵小竊走的西瓜,發現數量有明顯短缺時,都會要瓜農們吸收差價,也經常因為雙方的認知無法取得共識,摩擦也就發生了。

曾經有位瓜農因批發商懷疑他把特級西瓜摘走,留下次級與數量不足的西瓜來交貨,兩人在太陽底下你來我往的爭吵,批發商要扣下一些錢,瓜農指天畫地證明自己清白,為的就是三百元的差價。結果,瓜農不賣了,但西瓜已經上了卡車,一顆一顆被排得非常緊密地靠在一起了,說不賣就不賣行嗎?批發商始終不願意多付三百元給瓜農,瓜農氣炸了,跳上車,抓起西瓜往地上砸。

在場的人被瓜農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傻了,來不及阻止,只聽到西瓜落地後碎裂的聲響於豔陽中傳了開來。幾個瓜農跳上卡車制止,有人緊緊抱住瓜農,不讓他碰西瓜,而站在一旁看傻了眼的瓜農老婆,兩行熱淚簌簌的落了下來。

每當父親提起這件事時,會為區區三百元感到難過。只不過三百元而已,何必如此執著?原來一斤西瓜五毛錢,三百元可以買六百斤西瓜。當時幫人割稻子一天一百二十元,要忙上三天才能得到那些錢。

只不過區區三百元而已……多年以後,我仍會忽然想到那位瓜農心中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