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重逢復何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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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霞

一個多月前,於報上拜讀作家周愚寫的〈洛城二周〉一文時,看到所附一群作家的照片中,有幾位女作家在內。我一聲驚呼,那不是芸姐嗎?好久不見!

芸姐是姊姊的小學同學。我們三人常一塊兒穿過台南公園去上學,一路上說說笑笑,度過一段歡樂的童年時光。記得有一天,我踩在路邊斜插而立呈鋸齒狀的紅磚頭上行走,那是為點綴路邊設計的。姊姊看了罵我:「快下來,怎不好好走?哪像女孩子!踩在磚尖上,萬一跌倒了怎麼辦?」我馬上乖乖下來。芸姐立即替我開脫道:「她這是在練習穿高跟鞋呢!」她的風趣與急智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今難忘。

中學時,她家遷往風城—新竹。剛開始她與姊姊還魚雁往返,後來就斷了音訊。一晃多年,有一天我驚喜地發現她的文章刊登於中央日報,從那時起,開始從報上陸續得知她的訊息。她文筆清新,又勤於筆耕,經常有文章發表,成為當時文壇上一顆耀眼的新星。

她家已搬來台北,而我亦正好離南赴北唸大學。同住一城,不知可有機會見面?心中念著「一別經年,她是否別來無恙?」思念之餘,學著芸姐,十七歲的我鼓起勇氣,給中央日報投下了生平第一篇稿子—〈重逢何日〉。

對自己初次投稿沒抱希望,沒想到居然刊登了,這給了我莫大的鼓勵,心想得好好向芸姐學習,於是大膽地在心底悄悄織起了作家夢。過了幾天,我所住的第八女生宿舍舍監吳媽媽扯起嗓門高叫:「307室,XXX,外找」那是我的名字。心裡納悶,在台北不認識任何人,會是誰呢?噔噔噔,飛快地一口氣從三樓跑下,到會客室一看,啊!是芸姐,真是意外驚喜!雖然在文中,不曾提名道姓,她卻依然知道,那個想念她的人是我!多年不見,她出落得益發清麗脫俗。盈盈秋水,清澈靈慧,一如當年。

已過晚飯時間,知她從木柵匆匆趕來尚未用餐,請她就近在我們宿舍餐廳用飯。廚房已打烊,通常於用餐時間只做大鍋菜自助餐,現剩冷飯殘羹,我特意請廚師起油鍋幫我們炒個熱騰騰的蛋炒飯。我面露羞澀地向芸姐道歉,沒能好好招待,但她知道在那個年代,這已是我這窮學生力所能及的界限。

此後,她很照顧我,空時,會於週末邀我到她家包餃子吃。她政大中文系班上辦碧潭郊遊,也邀我同行。記得那天,她將長髮束起扎個馬尾,潭面微風吹來,飄動的髮梢襯得她神采清逸靈動,亮麗的青春,讓人忍不住多看兩眼。發現她很受男同學歡迎,相信不止因為她的美貌,斐然文采與便給口才,更是令人佩服與心動!

也許她忙於課業與寫稿,而我也因身兼兩個家教,加上繁忙的功課,分身乏術,彼此見面次數少了,終至失去連繫。日子又回到從前,我仍舊是從報章雜誌上獲知她的消息,得知她日後應國泰電影公司招聘去香港當編劇,後又辦了雜誌等等。想來不管我們在哪裡,知道彼此都安好,沒見面又何妨。

分別數十年,她仍在香港,而我卻從台灣移居加拿大,再遷至美國,時空距離越來越遠。

天上日月星辰幾度流轉,人間的我們,亦各自流轉於不同的生活軌道上。打看了一眼那張照片上的她,回憶如潮水般湧來。滿腦子是過去的她,現在的她好嗎?是曾歷經波折?還是一帆風順?突然想跨過歲月的阻隔,去看看她內心的世界。

書架上放了一本她出版的書《今宵別夢寒》,抽出來好好讀起,想從字裡行間重新認識她,她的喜與惡,她的得與失,她生命中重要的人與事……想起現在網路資訊發達,像她這樣的名人,在谷歌輸入她的名字準能看到,於是立刻查找。在網路上,讀著讀著,這幾十年的距離被科技產品輕輕抹掉。看到她的照片,有我熟悉的大學照,還有成熟與穩重的近照,依舊眉目如畫,美麗如昔,歲月真是善待知性美人。

她一定沒料到,當初我會因〈重逢何日〉那篇文章而悄悄織起了作家夢。原以為工作踏入金融界,一做三十年,是條不歸路,日常生活裡滿腦子財經消息,曾編織的作家夢早已隨風而逝,誰知兜兜轉轉因緣際會,竟然還是回到了文學路上。感謝芸姐是我寫作的緣起,緣起不滅,誠哉斯言!這份影響我人生道路的深緣,不知我在佛前曾求了多少年?

窗外微雨,雨點滴落池塘,濺起圈圈漣漪。想起詩人韋應物的詩句:「空山松子落,幽人應未眠。」而我,此時,聽著雨落的聲音,想著遠在千里外的芸姐,她可也會是「幽人應未眠」?默默送上誠摯的祝福時,仍忍不住追問自己:重逢何日?

(寄自新墨西哥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