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父親與拐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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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周盈君 插圖/國泰

去年和父母到台南玩,父親雙腿無力得拄拐杖,對於一位年輕時是鐵錚錚的籃球漢子,而今卻得拄杖方能遠走高飛,心裡想必不好受。每每問他是否一起出遊,總是被他拒絕,這一回他終於首肯。計程車正停在奇美博物館前。

一看博物館遠在天邊,得越過古典花園、橋樑才能抵達,他便說:「你們去就好,太遠了太遠了」,逕自找椅子坐了下來。

多年前我還小,全家到新竹小叮噹遊樂園玩,我父抱弟,我母牽著妹妹和我,緊隨人潮排隊。父親見人多,天氣火炎山,便大嚷:「你們進去玩就好。」丟下這句話的他,一路懷著怒意走回停車場,我遠看他的背影瞬間消失在黑色轎車中,留下原地錯愕的我們,還真像外星獸類,動作之速遠非我們這群地球人能追踵,我在遊樂園裡無從感受科學的神秘,反而生厭起黑色座車中的他。

只是當我們返回停車場,這頭外星獸類已進入自己的夢鄉,甜軟如一塊提拉米蘇。而他現在坐在那樹蔭下,樹的陰冷為他的臉龐上了咖啡的苦澀,而我和母親陷入無告。

 

此時從遠方駛來一台車,有如電影高爾夫球場上桿弟所乘駕的,上頭坐著位面懷笑意的中年人,著白色POLO上衣,問我們:「要不要搭接駁車到博物館前,我是志工。」大約早年貧困勞動所種下的腿疾,也跟隨種下我父心念裡的節儉,於是他回:「要錢嗎?」得知免費後,老人家便開心起來。母親摻扶他緩步上車,車行間我望向橋墩上大理石砌造的神祈,頓覺白淨光耀。

我父的舊疾在腿脛,腿脛沒有好臉色時,是要每走幾百步就得坐下休息的。有回在便利商店,他腳麻又犯,便趕緊與人挨擠在長椅上,那人不知他的隱疾,狠狠瞪他一眼,我一旁冷看,我當然知道他得先問過那人是否方便讓他就近而坐,這是種禮貌,但我也明白他已經沒有時間詢問,麻木來得電光火石,再不處理就會癱軟在地,可我那時只做觀眾而不做導演,後來他向我抱怨那人淡漠,卻不知我將一切看在眼裡,比那人更形冰磧。

那還是有得坐的時候,有時找不到可坐之處,他便得蹲。他有一次蹲在百貨公司電梯門口,隨著人潮等待電梯張嘴,而我那時年輕得很,竟如往來路人般高高俯視這一矮弱芥子,我不願蹲低,不願與他候待麻木的雙腿恢復正常,只是站著,稍嫌不耐地鄙夷,甚至羞赧有這樣的父。

這種種罪過在多年後才明白,百貨公司專櫃前滿足我購物欲望的金錢,是除了升學考試火拼上的一再晉級,還有父親用他身體的劬勞賺得金錢供我如此,而老家那房間裡擠捏成團的書,發出雜亂不堪的喧囂,哪本不是他耗損青春以體力換購而來。

 

那日在台南著名的美食街踅了一趟,飽食了一頓後,我很想長征台南的河樂廣場,夜間浮動幾盞千嬌百媚的紫紅燈彩,水光有了彩妝,如韓國的清溪川,我嚮往。

父親得知,說要陪我走去,我說我自己可以前往,但他不肯,固執地硬要陪,他已然沒有年輕時甩下我們獨自往停車場前去的劍拔弩張,反而如孩童般的黏著,以父愛的殼,直要保護我這隻軟體動物。我斷然拒絕,父親阿,路迢遠,天公是不是在盆聚烏雲,一場大雨還沒來,你的雷鳴先發作,只是你的腿脛將比這場雨的強悍先鬧場,在征途上它將被融成夏季底端的冰淇淋,成了一地無法食用的甜濘,一地的我的不捨,我怎能讓你跟隨。後來父親百般不願地聽了勸,母親才摻著他回返飯店休息。

隔日,蝦仁飯的美味在遠方引逗我,父母大概歷經一夜的沉澱,遂應允我獨行,我於是在車流鳴放的路邊,一步步地走了起來。迷途之際我向人問路,真累的時候站在攤販前狂飲青草茶,而後再繼續向前,儘管豔陽高照而我揮汗成雨,儘管我可以搭計程車,吹冷氣以抵擋炎熱高溫,但這一切的動力是什麼,只是美食召喚?然而仔細一想,這會不會也是回應年輕時我的愚騃,所做的一種朝聖式的贖罪?

後來我們在百貨公司旁的座椅上享用蝦仁飯,那聳立而高壯的建築之影,隨著時光如貓步般地徘迴在我的身上,從左臂緩抵右肩,也許垂示著年老的命題。但我沒做多想,畢竟那是遲早的事,遲早我將走到雙親的年紀,且遲早得面對身體病痛的反芻,但我現在只願享受眼前歡聚的時刻。

 

我轉頭對父親說:好吃吧。他點頭。

 

然而他不知那時的我更想說:「爸,拄著拐杖真的沒什麼,你看廟頂的福祿壽三神祈或南極仙翁,不都拄著拐杖?那就是年老的圖像,是長壽是福祚,拐杖是冊封你辛苦大半輩子的榮勳,你不該愧赧。身為女兒的我,以你為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