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時光照相館

1504

文/柊彩夏花

古老的擺鐘,不論指針或鐘擺都已靜止不動,平坂專心豎耳傾聽。照相館整棟建築物鴉雀無聲,一片死寂,靜到彷彿耳朵深處都要響起「嚶」的鳴響,皮鞋軟綿綿地陷入陳舊的紅地毯。

接待櫃台上妝點著小巧的龍膽花,他用手指輕輕撫摸,稍微調整花朵角度。

玄關內側,左右對開的門扉大大敞開,可以看到裡面的攝影棚。昏暗燈光下,是拉下的整片背景紙,前方放著一張只有單邊扶手的豪華座椅。相機底座上,還能看見一台大型蛇腹相機。底座或相機本身,都是結實的木頭材質,由於尺寸比成人環抱還要大,常讓訪客發出「好厲害喔,這台相機,像木箱一樣」之類的驚呼。如果是熟悉相機的訪客,會說著「好懷念喔,是安東尼型相機呢」,有時就會這樣開始聊起相機。

他正想說窗外有人影閃過,耳邊隨即傳來聲音:「送貨、送貨喔!平坂先生~」

「通咚咚、通通」的敲門聲感覺很快活。明明每次都像這樣,持續做著千篇一律的事情,這男人好像總能樂在其中呢,平坂想著,一邊開門。

門外,是個穿著送貨員制服的年輕男人。他將帽子往後反戴,一如往常地推推車過來。推車上的貨物之大,讓他說著「還真大呀」,隨即露出苦笑。

對方制服胸口有個白貓圖案,名牌寫著「矢間」。他頂著平頭,與一身被曬得黝黑的膚色很相稱。

「平坂先生,這件貨物重到一個人搬不動,可以幫忙一起搬嗎?我也很久沒送到這麼大件的貨了。這些照片,大概都有一百年份了吧。」

兩個男人「嘿咻」一聲,聯手將大件貨物搬到接待櫃台上。那過於沉重的照片重量,好像讓他不自覺發出了嘆息,矢間於是笑問:「平坂先生,是不是要改變心意啦?覺得這裡的工作,好像可以不做了呀。」

「嗯,不過,還是想再多持續一段時間呢。」

「好了,我得送貨到下個地方去了。每天都像這樣真的很忙耶,我們彼此都得好好注意別過勞死了喔。」

「什麼過勞死……絕對不會有這種問題的吧。」

矢間稍微揮了揮手,將個人檔案資料夾在腋下,就推著推車出去了。

平坂為了下一位即將抵達的訪客──八木初江女士,整理屋內。為了能做到美好的「送別」,為了能幫訪客拍攝出美好的相片。

然後……

也為了有一天,能與持續尋找的「某人」相逢……平坂這麼祈願。

 

 

「初江女士、初江女士。」

耳邊傳來男聲。

聽到有人平靜呼喚自己的名字,初江猛然睜開雙眼。

這是哪裡呢?好像是有人讓她睡在沙發上。睜開眼只見陌生的天花板,還有個男人憂心忡忡地窺視她。

最近天氣突然變熱了,自己是因為中暑昏倒了嗎?她企圖搜尋最新的記憶,卻發現那些記憶像是籠罩在迷霧中模糊不清。我是初江,今年九十二歲,出生於豐島區,好,自己還沒失智……吧。

她滿心焦慮,專注凝視男人臉龐。既然知道「初江」這個名字,要說認識也算認識吧。但是,這人是什麼人去了……不對,是在昏迷期間,看過自己個人物品的名字嗎?她搜尋著記憶,一邊想從沙發坐起身。

 

「歡迎光臨,在下已經在此恭候多時。」男人這麼對自己說。

她試著指向自己鼻頭示意「是在說我嗎」,那個男人隨即頷首。

「您是初江女士吧?」

「欸,是啊。」

她往上瞄了男人一眼,他整整齊齊地穿著一件立領灰襯衫,感覺就像是一位沉靜牧師或神父,頭髮也梳得整整齊齊的。那張臉並非讓人眼睛一亮的帥氣,話雖如此,也不能說醜,感覺像誰又不像誰,總之就是印象薄弱的一張臉。

「在下是在此長久經營照相館的平坂。」

男人這麼自稱。

話說回來,身邊沒有常用的那支柺杖。是昏倒時掉了嗎?

 

照相館老闆,找我有什麼事?

說到底,我是怎麼來到這裡的呢?

什麼都不記得。

「請往這邊。」平坂都這麼說了,即使問題堆積如山,姑且還是戰戰兢兢地嘗試站起來。她已經很久沒有不拿柺杖走路了,她手扶著沙發,重心轉移到手臂那邊,緩緩邁出步伐。

被他領去的會客室,陳設沉穩大方。皮革沙發雖然老舊,不過保養得光潔亮麗,而且感覺長期以來都被好好使用的木桌,看來也很舒服。這一切並非一擲千金的懷古嗜好,像是長期持續珍視物品才得以散發出的韻味,眼前這位小哥雖然年輕,品味還真是討喜,她這麼心想。

 

透過玻璃窗看到的中庭,有個小小的亮光,仔細一看是個類似布滿青苔的石燈籠之類的東西,除了枝垂櫻還有大吳風草等,形狀優美的植栽,穿著和服以那裡做為背景,的確會很出色。

會客室一角放著陳列架,電熱水壺、虹吸式咖啡壺或咖啡杯等物品,統一擺放其上。

「馬上為您上茶。」平坂說著背向這邊,以熟練的手部動作,準備起茶壺或其他東西。初江心一橫,決定對那個背影出聲。

「那個,不好意思。」

聽到初江的聲音,平坂回過頭來。

「我要問奇怪的問題,不好意思呀。」

「嗯。」平坂似乎在等她說下去。

「那個,我呢,該不會是,死了吧。」

平坂雙眼稍微圓睜。

「……是的,就在方才。在下首先必須從這方面的說明切入,只是在極少數的情況下,也有人自己就知道了。」

聽到這理所當然似的回答,感覺像鬆了口氣,又像不知所措,也像被人稱讚領悟力高,心情變得很複雜。

茶不會過澀、不會過淡,恰到好處。

說到自己已經死了這件事,以前本來以為,死後的模樣應該會變得更有死去的氣氛吧。例如說,頭上綁著三角巾、身體變透明之類的,現在連腳都還好端端地長在那裡。這茶杯的觸感、茶的味道都沒有任何改變。

在對面就座的平坂,定定凝視這邊。

初江陷入沉思。「不過呀,我本來以為從那個世界來迎接我的,一定是媽媽或爸爸,還是丈夫呢。」

結果,是這個陌生男人──平坂來迎接呀。是因為表情變得有些沉重嗎,他說:「不,這裡只是像中繼站一樣的地方。」

初江沉思了一會兒說。「我說啊,所謂的平坂先生,該不會是參考古事記的黃泉比良坂,所以叫做Hirasaka先生的吧?伊耶那岐逃回來的那個地方。」

平坂對於初江的問題似乎相當吃驚。說到「黃泉比良坂」,據說是位於現世與死者居住黃泉交界處的坡道。

「您懂得還真多呢。」

她從以前就愛看書,天生喜歡探究各方面的事物,這類雜學原本就是強項。腦袋還沒完全生鏽喔,她有些得意。

「沒有錯,這麼一來,說明起來就順利多了呢。這個地方,就是那個生與死的交界處。」

「所以說,負責接待的是平坂先生。」

「嗯,只負責這個中間地點就是了。」

「那麼,這裡並不是那個世界囉。」

「不是。」

 

「在下只是個引導者而已,要是劈頭就告知『你已經死了』,總有很多人在這裡嚎啕大哭、沮喪失落或大鬧一番,所以在下時時提醒自己,要盡可能降低衝擊。也因此,這棟照相館也盡可能打造成與現實有所連結。」

初江環視四周。原來如此,這裡感覺就只是個典雅沉穩的照相館而已。也是啦,要是突然就被押到閻魔大王面前,應該會整個人發抖,什麼都說不出來吧。

「所以初江女士現在身上穿的衣服,也是平常的衣服吧。外貌也是,應該是您自己本身覺得『這就是我』的最熟悉樣貌。」

「膝蓋復元了,真好。」她說著甩甩左腳,平坂見狀似乎是覺得「太好了」地點頭。

「您如果在這裡跑步,也會流汗,還會感覺上氣不接下氣。那是因為,您如今還是擁有與生前一模一樣的身體感覺。」

初江嘗試用手握拳,然後放鬆。這樣啊,與活著的時候沒有任何不同,實在難以相信這副身軀的實體,其實已經不存在了。

「那,我會從這裡再移動到什麼地方去吧?也就是到那個世界去。」要去也無妨,只是想先預估今後的走向。現在對於以後會發生什麼事情完全沒有頭緒,讓人很不安。

「沒有錯。雖然沒有錯,在那之前,有件事想先請初江女士去做。」

什麼事情啊。平坂翻找放桌上的那個大箱子,拿出來的是看來也像文件的一疊疊東西。他拿出好幾疊來,每疊都有一張白紙做為分隔,而每疊的厚度都無法用單手拿住。

「這是什麼呀?我說啊,有沒有老花眼鏡?要是沒有老花眼鏡,就看不到呢。」

平坂說:「就算沒有老花眼鏡,您應該也看得到喔,請嘗試稍微專注於雙眼的感覺吧。」

「啊……」

初江看著眼前那些拿在手上的東西,發出聲音。

那是照片,數量龐大的照片。是誰拍下的呢?像是小時候住家附近的廣場、年輕的父母,各式各樣的照片。照片比普通尺寸大上一輪,很值得一看。

「這些照片,是初江女士人生的照片。一天一張,一年就有三百六十五張,足足九十二年的分量,所以數量也很龐大……」

初江一張一張翻看照片,每看一張,早已忘懷的各式各樣回憶就湧現心頭。像是綠繡眼會飛到老家門邊的柿子樹上,用來放牛奶瓶的老舊箱子縫隙,光線穿過玄關旁的格子門,形成美麗的條紋投影。

「時間非常充裕,可以慢慢看。還請初江女士從中選擇出與歲數相當的九十二張照片,可以自由選擇喜歡的照片。」

「選擇?」

她覺得奇怪。

平坂打開右手邊的門扉,隨即看到一個工作台,還有木製的某種骨架。正中央有個像是用來盛裝什麼,類似盤子的東西,其下有四根支柱支撐,底座也做得非常穩固扎實。這東西是要做什麼用的呢,另外可見像竹條的棒狀物,還有像風車的東西。那些全都是還沒上色的原木,後續作業似乎還在進行中。

「是希望初江女士選出用於走馬燈的照片呢。」

她瞬間停止動作。

「欸!你說的走馬燈,是到那個世界時看到的那個吧。」

(本文摘自皇冠文化即將出版《時光照相館》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