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主編精選〉記憶散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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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胡同 插圖/國泰

小鎮很小,雞犬相聞,誰家灶內無煙馬上傳遍街坊。那把風濕日久的老骨頭,在這麼個蒼茫的秋日午后倏忽坍塌,驟然揚起一陣累世塵埃的歎息,據說還飛出數以千萬枚的眼睛。

媽媽打外頭回來,雙肩低垂地說:「剛剛去埋葬了我的少女青春。」她不住晃晃頭,好像兩耳掛了什麼,正叮噹作響。

這事發生在我難得回鄉之際,年久失修的老建物不堪風雨摧殘,已幾度警訊,鎮民早有心理準備,媽媽說幾乎傾全鎮的人都湧到現場憑弔。

我猶豫著是否該去。比起為他送終,要翻開記憶中泛黃的相本,似乎要沉重多了。

 

那年拚了小命考上省中,爸爸一喜出望外,竟爽快答應獎勵時髦的越野單車,我興奮極了!每天勤於擦拭,騎著上學,騎著購物,騎著和同學兜風,他們都羨慕我擁有這麼好的座騎。

不想就在學期末,竟然在書店外遺失,簡直急壞了!

「你只有騎老爺車的命。」爸爸說完不再作聲,繼續看報紙。

我當然心有不甘。一天經過鎮上僅有的戲院面前,老爺車毛病又犯了,連忙蹲下來把鏈條拉回位置,並對它訴說人生總需要有些妥協。起身瞥見戲院正在徵放電影學徒,居然萌生靠自己賺錢買車的念頭,哪管雙手髒污,鼓起勇氣硬著頭皮走進去面試。主管或許看上我還算老實,勉強答應暑期可以來打工,一個月工資剛好夠買一輛新車。接下來,我飛也似地踩著喀喇喀喇的車聲回家,迫不及待把這項奇蹟說給媽媽聽。

放暑假第一天便來報到。售票房旁陡梯上去就是放映間,小小地方裡面站一個蓄平頭,看起來很靦腆,名副其實的老師傅。

「看一下。」師傅朝我微笑沒多話,指著一旁停機的圓筒機器,示意我看小視窗,「看到相對兩根碳棒沒有?」他轉動機器後轉輪,接著又開口:「後方碳棒會逐漸靠向前方碳棒,兩端碳尖一接觸就會點燃,這時要馬上打開這個開關,筒頂那個拷貝膠捲迅速通過鏡頭,瞬間將格放的影像放大,然後投射到觀眾面前的大布幕,這就是放電影。」

見我一臉狐疑,他微笑搖搖頭沒責怪,耐煩地再解說了一遍。

我注意到另一正在運轉的機台,好奇把眼睛湊近小視窗,師傅語調溫和地說:「小心強光灼傷眼睛,來看好我接下來的動作,要切換這台了。」我趕緊轉身,說時遲那時快,果真碳棒點燃了,膠捲飛速拉捲,電影完美接軌。

處理好了,他又說: 「等機台冷卻後,再填入新碳棒待命,播完的膠捲盤好收進鐵匣,這就是我們每天的工作,做久了會發現很趣味。」

比起平淡無奇的課堂老師,眼前這位老師傅使用的樸素語彙,讓我初接觸就能略通,不免令我肅然起敬,看他手腳俐落,完全不像一個六七十開外的老者,雖然我不完全聽懂,起碼感受到他對電影放映的熱忱。

從此,盯著機台重複相同的動作,幾乎完全能夠上手,聰明的我暗忖,放電影也不過如此,輪流駕馭兩台老機器,技術層次並不高,比起讀書實在簡單許多。為了賺一輛單車,教自己委身在這小小的戲院,又有些抱屈!只好想像這正是燃燒生命,為芸芸眾生編織一齣齣夢幻,才覺得工作有那麼一點的神聖。

我是個電影迷,小時候媽媽經常帶我們進來(媽媽同樣是個電影迷),有時她做手工沒空,我會跟在陌生人後頭,甚至拜託大人夾帶入場。如今,居然可以從小小放映窗居高臨下,已經是天大的恩賜。

即使如此,日復日地重複機械動作,加上空間狹窄燠熱沉悶,往往到了下午場疲累了,眼皮子乏了,或者看片入迷了,往往差點錯失時機,以致短暫開天窗,時間沒算準提早切換,造成影像重疊,或切掉些微劇情,總之狀況不斷。

面對這麼多狀況,師傅雖然沒太苛責,還是面露微慍地說:「鄉下人還是會介意的。」

 

若不是發生那件事,這個暑假應該會在平緩的淋漓暑氣中渾渾噩噩地度過,我也不會對這短暫的火花如此心心念念。

那是個燠熱難當的下午場,我又開始放空,師傅於是要我下樓倒開水,藉以驅散睡魔。就在小心翼翼走下陡梯,旋開售票房喇叭鎖那當時,竟目睹了竦動的一幕,售票員阿娥正和一個男子親熱相擁,他們同時轉過身來,滿臉驚愕,男子一隻手還伸入阿娥襟前,定睛一看,更驚嚇的是,男子竟然是總務課長。

一時間,小小售票房空氣凝住好幾秒。

突然,課長喉嚨迸出飛機似的爆音:「進來怎麼不敲門?這裡是可以隨便進出的嗎?」

 

我整個人呆若木雞,唯唯諾諾地說:「我我來倒開水。」

課長追問:「你開門看到了什麼?」

「我什麼都沒看見!」我低著頭,兩手不停搓著,嚇得斗大的眼淚滴了下來。

阿娥氣急敗壞地嘶吼:「倒完水快滾!」

我羞赧得三步併兩步爬上樓,師傅問我樓下怎麼了?我直搖頭。

師傅不再追問,平靜地說:「好了,去準備要切換了。」

就定位後,猛然發現雙手顫抖得厲害,一陣莫名的恐懼襲上心頭。

待回神過來,已經被師傅推到一旁,他有些動氣,用不曾有的口吻:「我一直喊,你還傻傻動也不動,差點開了天窗……不管發生什麼事,工作時千萬不要分心。」

頓時一陣鼻酸,原本擠在眼眶的淚水,不由分說又滾落下來。這之後一片靜寂,連轆轆的機台也選擇沉默了。

晚場收工後,師傅拍了一下肩頭,要我陪他到隔鄰麵攤宵夜。老闆見他來,馬上遞一杯酒,又切了幾樣滷菜。

「老闆,煮一碗雜菜麵給少年仔。」師傅對著我說:「看你晚上飯盒沒吃多少。」

我津津有味吃著麵。

師傅看著前方,自顧自點起菸,說:「我來跟你講一個古早很乏味的故事,想不想聽?」

我點點頭。

「怕你聽了吃不下麵。」說完自己先發笑,吐了煙圈,說:「我在二十啷噹歲大學才畢業,隻身從廈門到台灣,當時台灣剛剛光復,心想百廢待舉,按理應該是遍地黃金,對吧?」他喝了口酒挾了滷菜,接著說:「實在倒楣透了,高雄港下船沒多久,被一個自稱海關官員給騙走大學畢業證書,這之後找工作便處處碰壁。即使我是廈門人會說流利的閩南語,本省人一樣不願意接受我,遭受過很多誤會和歧視,沒盤纏廈門又回不去,只能忍耐著找一些短工。」

師傅抽著菸,瞇著眼恍如墜入夢境:「我幹過碼頭和卡車搬貨苦力,也曾淪為乞丐……」

我抬頭忡忡看他,師傅乾笑了一聲:「這沒什麼,我常比喻自己是打不死的白鷺鷥鳥,這畝田不留我,還有下一畝田。」

話鋒一轉,他突然拉高嗓門:「沒有風雨當養分,生命又怎能露出土壤,目睹陽光下紛呈的色彩?」

師傅會這麼自剖不堪的過去,想來是為的安慰我,當下心裡暗想,決心要把白天發生的事封存起來,絕口不提。

我很感動地小聲說:「抱歉!師傅,經常搞狀況給你收拾。」

事情發生之後,我盡量不去售票房,也盡量躲開阿娥,師傅見狀並沒有多說什麼。

日子一樣揮汗過著。小小放映室上來了人事課長,和他連袂而來有一位穿著西裝的斯文人。師傅眉頭微蹙,交代看好機台,我接手後,並沒有在意他們談些什麼,一心盯住銀幕。直到斯文人走近我,溫和地問了我一些工作問題,還有在校學業是否好,我訥訥地一一回答。

那帥氣的中分西裝頭,和白皙精緻的五官,深深吸引住我。

他轉身過去,爽朗地笑著說:「好了,不過就是個老實的孩子。」

人事課長陪笑接著說:「就是說嘛,阿娥一口咬定是這孩子幹的,我認為絕對不可能,當初會應徵他,就是看他老實可靠。」

在轟轟機台聲中,他們又交談了一下,然後像吹進來的一股熱風,忽地又散走了,留下更熱烘的問號,但師傅不講,我也不便追問。

傍晚放飯時分,師傅把難得加菜的爌肉挾到我的飯盒,突然說下午上來的那是大少爺,他看出我滿臉的驚嘆號,「很意外大少爺會上來。」他又重複了一遍。

「沒有嚴重的事,他不會出面的。」沒頭緒冒出這句話就止住了,只是低頭扒著飯。

我停下筷子等著。

師傅並沒有說出我想知道的答案,倒是讓我對這個戲院家族多一層好奇,偶爾遠遠遇見了大少爺,總是用餘光打量他,癡癡地笑著。

這個世界不管有事沒事,還是依然顧我地向前走,日子依然擰得出汁,打工終究到了尾聲。

收工後,師傅作出喝一杯的手勢。

酒才過一巡,師傅照例又點起菸,眼睛瞟向暗夜:「我好像沒說怎麼來放電影的?」似乎不在對我說話,並沒有讓我接話,繼續說:「當乞丐居無定所,過了好久一段三餐不繼,甚至吃餿水的日子。就這樣流落到這個小鎮,遇上頭家娘看我可憐,賞我一口飯,這才定居下來。後來頭家聽說我有讀書,開始要我試著做電影辯士。」

「電影辯士?」我好奇地脫口問道。

師傅微笑不語,米酒一飲而盡,我怕他一口氣喝得太急了。

倒是麵老闆接了話,說:「沒要緊,伊是老根節了,千杯不醉。偶跟你講,最早那個電影都是不講話的啦,老師仔就在現場,解說電影在演蝦米,伊經常還會那個急中生智,講一些趣味的旁白,伊可說是活字典,大家都很尊敬他。偶跟你講,偶們小鎮小歸小,人情味比較重啦。」

師傅還在說醉話:「現在還有人來看電影,也許再過一二十年,等大家娛樂轉向了,不再上戲院來,我也就回家吃自己。」

我一時語塞,怔怔地坐著,師傅越來越反覆說著人生啊人生……他哪裡千杯不醉了?

夜裡,滿腦子裝了惡夢──大銀幕上正放映著電影,台下座位多半都空了,好多老鼠亂竄,觀眾不斷尖叫。突然一隻肥滋滋的老鼠,張開超級血盆大口,吞噬掉舞台上站的那個人……

就這樣,我帶著疑團和陰影,以閉塞而惶惶不可終日的青澀年齡,騎著嶄新的單車開學了。

 

偶爾進戲院看師傅,他收了小學徒,還仍然一味地既微笑又搖頭。

直到上大學去了外地,便不曾再來。休假返家時,從媽媽口中聽說不少戲院的八卦,觀眾性騷擾觀眾、被檢舉髒亂不堪有老鼠、電影觀眾日漸減少,老闆中風而少東不願接手………一次次風雨飄搖,只有師傅依然堅守著電影夢。

最後,小鎮戲院在一片寒風中歇業了。

我冒了嚴寒,闊別多年後,終於現身師傅的家門口,天氣很是陰晦,蒼黃的暮色,沒有一些活氣。室內也是,冷風從窗縫吹進,嗚嗚地響。

看得出師傅相當開心,要我坐下,連忙燒水泡茶。儘管精神奕奕,他徹底是個雞皮鶴髮的老人了。

開水滾的汽笛劃破了寂靜,裊裊上升的茶香之中,兩只悶聲的茶壺,不管如何開口,都覺得多餘。師傅又摸出口袋裡的菸,一貫既搖頭帶著微笑,我那記憶裡的師傅,忽而電光火石般甦醒了過來。

我問起師母,師傅回說去城裡看顧孫子。

「呷老啊!顧人怨。」他微笑說;「最好的朋友還是香菸,只有它不會離開我。」

但說到底,戲院就是我們之間的臍帶,不可免地終於要談到。我說讓師傅給料中了,到戲院看電影的觀眾變少了,說城裡如今都流行小廳,又說設備必須不斷推陳出新,才能留住觀眾。

「時代不同了,老戲院沒法改弦易轍,當然等著被淘汰。」他一口氣吐出煙圈,空氣中混合了茶香,笑著說:「我曾提議汰換舊機,採買新型的放映機,那時老闆已經不行了,老闆娘全沒了主張,偏偏大少爺三言兩語說時機這麼地壞,要是還能用就湊和著用吧,我說大部分戲院都改自動跑片了……」

這時候,我腦海忽然浮出一幅光朗的畫面:一個梳著油頭面貌俊秀的男子,一身筆挺西裝叉著腰,抬頭審視著巨幅的電影看板,正仔細比對看板上的文案,我再定睛一看,那眉目竟然越加模糊不清了。

我挺直背脊,鄭重地問:「師傅,過了好些年了,我一直不敢問,那天大少爺上來究竟為了什麼事?你只說很嚴重的事。」

師傅目光呆滯了一會兒,像在搜尋些記憶,片刻之後終於開口:「喔喔,我想起來了,為了為了──售票房短少了現金的事,那個那個誰啊──那個女人一口咬定就是你偷的,當時我向大少爺說,你一舉一動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人格保證絕不可能是你幹的。」

師傅站了起來,進廚房提水。再回來平靜地說:「其實許多事,不問我都知道。」

我和師傅相覷都有些惘然。師傅說,老闆娘飼貓鼠咬布袋,有人假鬼假怪,利用職務中飽私囊,仗著是姻親欺負人,沒辦法!大家為著生活都在隱忍,那顆毒瘤一直隨著戲院解體了,才煙消雲散。

沉澱多年的謎團揭曉了,我反而釋懷,到底有了些微閱歷,可以理解阿娥自身的難處;更重要的,自覺解放了沉重的記憶,接下來的人生,我可以豁然開步,自信精神地向前走。

 

只是,人到中年才真正意識到,記憶其實未曾抹除,只是遁入更深層。返回臺北之前,還是拗不過澎湃的記憶潮湧,繞去封鎖的現場。曾經座無虛席,偌大的折衷主義現代公眾建築,在陽光無情顯像下,頹敗景象無所遁形,木構屋頂幾乎坍塌,瓦楞上許多枯草斷莖當風抖著;女兒牆依然頑固不願卸除風華,立面那四個霸氣十足的大字,一個不知掉哪兒了,一個歪斜倒掛著,「戲院」兩字顯得晦暗無光。頹唐廢墟中,我尋我走過的足跡來了。

「爸,我們快走吧,我和同學約好,還要趕晚場電影啦。」女兒不耐煩地催促著,她不知曉這兒也是戲院,只是老了,老得翻不過身來。

我開著車,聽心底潺潺的熱血,知道我尚在走著自己的路。師傅作古了,戲院倒下了,一個老去的時代正式告終,以迅雷之姿,我們還來不及作態!

啊!電影散場了,記憶也要散場了,我看著前方,不爭氣的淚水不知何時,竟簌簌地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