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主編精選〉溫柔的腔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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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圖/國泰

文/陳伯軒

媽媽的故鄉在金山,靠海。大學的時候聲韻學老師為了說明環境與語言的關係,還特別舉例,如果住在海邊,因為聲音嘲雜,居民講話聲音會比較大聲。媽媽的確是大嗓,卻是因為開店做生意的緣故,免不了要與客人比拚吆喝的音量,加之中年時曾經聽力受損,在我國小五年級時還入院開了刀。要說是金山的親戚嘛,外公、舅舅、阿姨等,說起話來都挺輕聲細語,特別是阿琴阿姨說起話來更是溫柔輕巧,完全不似媽媽在麵店裡的粗聲大氣。

我大概也是大嗓門,還特別聒噪的那種。獨獨在操著閩南語時,被阿嬤聽出我聲調裡有一股奇異的韻底。尤其每次表達認同的時候,那句「嘿妹」,尾音的〔i〕介音被我的嘴唇團成一球軟糯的〔u〕,逗得阿嬤鮮趣橫生,樂不可支,笑著問我是不是學到了來自媽媽的金山腔。

我也不太確定金山腔是怎樣子的,只知道媽媽從小有三個姊姊:阿琴、阿美、阿香,媽媽排行老么,叫做阿腰。阿美跟阿香阿姨到底誰排行在前,我一直沒有搞清楚,甚至到底是阿美還是阿米,閩南語聽起來都是一樣的,我也沒有細究。反而是阿琴阿姨不同,媽媽跟她感情最好,從來他們家與我們家也是往來最頻繁的。

阿姨跟姨丈在金山開了間釣蝦場,爸爸還在的時候,我們每年都會回去兩次,一次是過年,一次是暑假。從我有記憶以來,每次聽到阿姨說話總是那樣的輕柔婉約,聽起來非常像微涼的天氣裡脖子裹上的那一條曼妙的絲巾。滑順輕盈,又有點飄忽靈動。那樣的彷彿在每一個句子裡滲透了比常人更多的氣音,所以在句子的尾聲裡,都彷彿多了一點點惆悵的嘆息。阿姨有三個孩子,分別是阿芬姊姊、阿玉姊姊、以及阿忠哥哥,記得在阿姨的告別式上,阿忠哥哥聲淚俱下地追憶著,他說從小到大他的媽媽從來不曾大聲斥責過他,永遠都是以慈愛的方式慢慢教導孩子。這一點我很相信,因為我的金山阿姨總是那樣笑盈盈的,行事輕緩而優雅。

阿姨罹癌的那一年,剛好爸爸也診斷出了癌症。起初媽瞞著金山的親人,只是把麵店給收了,外公、舅舅或阿姨打電話來,都推說生意太忙,所以不回金山了。直到某一天阿姨在電話裡泣不成聲,媽媽說一時沒有聽明白,以為是姨丈生病了,為了安慰阿姨便也告訴他爸爸罹癌的消息。「遇到了就是要面對」本來媽媽是這樣鼓勵阿姨的,可是過幾天媽媽轉告我時才又說,原來是阿姨生病了,病勢來得突然又凶險。從確診到離去,阿姨走得非常快,似乎不到一年的時間,期間媽媽還去醫院抽骨髓希望能夠幫得上忙,無奈病情依舊急轉直下,回天無力。

告別式依據她所信奉的日蓮宗的儀式舉辦。告別式上不同於一般民間習俗上香的習慣,而是用香粉替代──上前致意者捻一撮香粉,置入燃燒的香粉盅內,裊裊輕煙,是我們鄭重的告別。由於不是大家習慣的方式,每個人都謹慎小心,避免錯了規矩。我注意到媽媽,捏起了一小搓的香粉時,對著阿姨,高舉了右手,彷彿向遠行的大姊舉杯,有著一股歲月搓洗歷練下的豪邁與英氣:阿姊,順走。

其實我是明白媽媽的,她跟金山阿姨一樣,都是性格溫柔的人。雖然麵店的生意有很多人際上的交陪互動,媽媽依舊不得不拉開嗓門跟著客人盤撋。自從阿姨走後,我開始注意到媽媽說話聲口的尾聲中,綿延著一股細弱的氣音,那是非常幽微細膩的一縷氣脈,但我一聽,就知道是跟阿姨一樣最最溫柔的鄉音。

我一直沒有問過媽媽,見阿姨最後一面時,想著什麼呢?

 

阿姨已經臥床不起,擴散的癌細胞已經壓迫著她無法說話。阿芬姊姊給她戴上了美麗的假髮,確實減少了幾分病容。那個下午,我們隨侍在側,一番寒喧問候之餘,便陷入了安靜。午後的陽光從窗簾的縫隙滲透進來,橘紅色的窗廉更是映照著整個病房暖烘烘的,少了死亡的可怖,反倒多了幾分團聚時的親暱。媽媽獨自倚坐在病床前,雙手趴在床沿的欄杆上,像個小女孩一樣枕在手背上,靜靜地看著阿姨。當然,阿姨也靜靜地看著媽媽。不知道她們姊妹相互凝望之時,是否牽動了此生此世的姊妹情深,於此艱苦漫漫的人世道途上一一扶持的往事?

依舊是沉默,我們只是很慎重地任由光影擺布流動,靜靜地陪伴著眼前的一幕,在最後的尾聲,阿姨想是不是在向一直疼惜的么妹道別?那想必是一貫溫柔的金山腔,阿姨有,媽媽有,表哥表姊還有我都有……。

 

儘管誰也沒有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