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焚燒門松

1850

川端康成/作 林水福/譯 國泰/插圖

正月未過,熱海已經七十幾度,連續二天像初夏的日子。報紙出現「被騙開花的梅花」的標題,刊載東京的公園梅花綻放的照片。東京似乎很暖和。我反而感冒了。暖和的二天後,我到外頭惡寒侵入背部。

十三日也傍晚就上床睡覺。醒來吃過晚餐已經過了晚上十時。然後和加代下圍棋。我發燒因此對對方差勁的棋力不由得生氣。

「這麼笨,還常說要做學問。」

加代頹喪的表情,靜默下來。──她沒念女校。因此,希望先做女校程度的學問。雖然棋力差,然而她的希望被正面粉碎,當然生氣。

靜默之間心情調適了,加代說睡覺吧,已接近二時。我一進入溫泉,

「嘿!嘿!請不要說話,又來了呀!」她害怕得在湯中縮著身子。屋頂上有聲響。

「嘿!」

依她說的,我屏住氣息;卻好像沒什麼動靜。

「這個月底搬家吧!」

「啊,搬吧!」

 

像前陣子小偷來窺視廚房天花板的明窗,剛好在湯池上的屋頂吱吱嘎嘎走著。那樣的事要是一星期來個二三次就受不了。之前的那個小偷不可能有勇氣來第二次,而其他的小偷也不會覬覦同一家。不過,由於之前的事,加代晚上到廚房都害怕。連我一到深夜耳中也傳來家四處的樹木鳴叫聲。

自己的家會有小偷來這件事,是我出生以來想像不到的;但是,這次看來我家似乎早就被覬覦了。話說「看到人就認為是小偷」,加代的感覺似乎就是這樣子。走在街上,我一看到哪個小夥子的臉,笑著問:

「不是他嗎?」

那是二三天前要變天的夜晚,我去看電影。坐在我旁邊的小夥子像前夜的小偷。陰暗下看到的側臉,不是說感覺,實在是長得太像了。「這是什麼奇遇呢?」

我感到命運的惡作劇不得不笑。──燈亮了一看,他穿著中學生制服,手非常漂亮。那個小偷的手似乎沒有這麼漂亮。

總之有這樣的事;我和加代的害怕是笑不出來的。

上了二樓的床鋪,加代說:

「再晚一點吧!」睡到十點,反正我也睡不著。

「聽!那聲音,就是那聲音。來了不是嗎?」

屋頂有響聲,那是人躡手躡腳的走路聲,注意聽聽得到。加代以為我睡著了,叫醒我,

「剛剛有人站在我枕邊呀!我的頭都麻了,動彈不得。──」她說。

「喂!」過了一陣子,這次換我搖醒加代。

「喂!那聲音是什麼?咣!咣!咣!響著。」

「那聲音我從剛才就聽到了呀!」

「鋸子在鋸玄關旁邊的格子不是嗎?」

「嗯!」

聽來是鋸木的聲音。──我起來,打開附在雨窗的天窗看,庭院裡沒有人影。

看得到前方旅館後門的玻璃窗中的情景;那裏鋪的木板上有三四隻小老鼠跑著玩。以為是鋸子的聲音,其實是遠處打大鼓的聲音。

「是大鼓的聲音呀!」我回到床鋪想睡時,大鼓的聲音變得更響。似乎是整個村子亂打繞著,靠過來了。

「奇怪呀!是發生火災了嗎?」

「這個嘛!」

「火災的話是敲警鐘呀!是小偷吧!抓到小偷了,用大鼓叫醒所有人?」

似乎不是只有一二個大鼓,在警鐘之中還聽得到群眾one two的叫喊聲。

「是山上發生大火?還是有暴動?東京發生大火?盜賊往熱海攻打過來了?」

聽得到夾雜在大鼓聲和喊叫聲中的槍聲。被村人包圍的盜賊開槍了?

「我去看看?」

「不要去!」

「什麼事?」

「是不是什麼祭典呢?好像是。」

被這麼一說,也像是扛著御輿巡街的聲音。

「即使是祭典,把全村都吵醒遊街,也很奇怪。」

「是有船隻遇難嗎?」

「可是也不會在夜晚這樣子。」

「是呀!」

「那是大量溫泉噴出來?」

我又起來往外瞧。右手邊的山丘有大火和濃煙升起。

「是火燒著呢。」

「那還是有船遇難呀!」

「那應該是在海岸燒的。」

來路不明的大鼓聲音卻讓我們有了精神。

「已經不害怕了吧?大家那麼早起吵吵嚷嚷的。」

「是的!」加代的聲音也愉快了。

過了一陣子,加代若無其事說:

「我們分開吧!」

「那也好呀!分開之後想做什麼?」

「我跟妹妹租房子,送妹妹上學,我念夜校,白天到哪兒工作去。可是你不每個月給我錢不行呀!」

「多少?」

「七十圓就可以。」

「可是唸完女校怎麼辦?只是女校畢業也不能做什麼呀!」

「我還想再念書。」

「念什麼?」

「念歷史與國語。」

「哦!然後當女校的老師?」

「我不喜歡呀!」

接著二人開始仔細計算七十圓夠不夠加代和她妹妹的生活。──好像寫童話故事的心情,

「那您打算怎麼辦?」

「這個嘛,租房子吧!」

「這樣的話,廚房的道具什麼的我要了。」

「那些東西送你。──有錢的話就買公債。還有二千元的獎金可拿呀。」

加代安詳睡著了。從海上傳來長長的氣笛聲,果然是船遇難了?大鼓的聲音還響著。海上的天空在晨曦下已泛白了吧。

然而,跟加代分開租房子住,更覺得寒冷。我去旅行,回到東京,最後還是要求加代讓我住她的家!不過,沒什麼緣故像童話似的和加代分開這事兒,就像看著被囚的鹿往山裡逃跑,我感到愉快。

她認為和男人一起生活不如一個人去念女校有意義的想法有趣。她是她,她想著什麼,這樣子總讓我快活。

正午的陽光強烈照射到餐廳,我起來走過去。加代以洗滌衣物的姿態出來。

「聽說昨夜的大鼓是焚燒門松。」

「哦~」

「聽說街上的小孩聚在一起每年都焚燒的。為了不要讓人以為是發生火災,所以打大鼓繞街。聽說是冥河河灘神的日子。從前非常盛行,這陣子學校的老師覺得吵。說是熱海每年固定的活動。」

「那很有趣呀!會幫忙燒我們家的門松嗎?」

這麼說是,年底小孩子們說要供冥河河灘神要我們把門松捐出去。正月時小孩又說要燒門松,又來拿。搞不清幹什麼,所以這次我拒絕了。

然而,我到外頭一看,玄關的門松沒了。

「喂!我們家的門松沒了呀!什麼時候拿走的?」

「到底什麼時候拿走的呀?」

不知怎的,我感到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