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侍者與我

1936

文/攝影 蘇佳欣

 他西裝筆挺,運動員般的體格,即使穿著整套西裝,緊緊包守住肌肉線條,一絲不漏,卻隱約流竄出看得見的青春氣息、有靈魂的蛋白質,聞起來像沾在熱麵包上的奶油,那或許只是飯店早餐的味道,餓整晚的我胃口大開。

在異國香料氣味瀰漫的餐廳,我只辨別出其中一種,剛被磨細的黑胡椒顆粒新鮮嗆鼻。那起始濃烈而緩緩化開的香氣,從他那裡飄來我這裡,而他好生站著,後背斜方肌薄挺有力,胸膛厚實得叫人放心。我的視線順著近乎完美的曲線,偷偷觀察了幾個早上,在他值班時間內的工作內容,不外乎東看看西看看,偶爾一派優雅走動帶帶位,和旅客輕聲講講話而已,並不動手整理餐盤菜渣、擦桌子之類,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推測他可能是領班之類的小主管。等他剛好用他駱駝般大眼看到我這桌,濃密睫毛在眼瞼邊緣開合恰似招手,我終於鼓氣勇氣,故意請他送來當天的當地報紙。接受召喚的他向我這裡移動,神情顯得相當興奮,等待良久總算有人差遣。

特別注意到他胸前名牌,印刷體黑字打著他的名字Mo,像這樣的把「摸」唸成第四聲,越不經意越美好,如同突然把一面薄紗丟到地上去那樣不須費力。如果他叫阿里或阿布杜拉之類的,我可能不再注意他。有些道理放諸四海皆準,叫做阿什麼的實在太鄉土,雖異國也俗氣,跟阿春或阿花剛好配一對。到這個國家後才明白,有些年輕的阿拉伯男人叫Mo,華語應該翻成「穆」或「默」,穆罕默德的穆或默,有點親切、有點顛覆。

這麼一想,他在我心中的顏值帥度驟然上升,連阿拉也讚美他。若以溫度計來測量,瞬間從36.7度跳到37.8度,個人的體驗當然自己最了解,如同做完有氧運動的全身上下熱活起來,感謝阿拉。約莫在我人生倒數第二十個夏天,我欣賞起這種溫柔微笑、耐心等待的男人,約莫在他人生開始第二十個夏天。

白天氣溫將近四十度的開羅,偶爾出現的微燒根本算不上什麼,只是程度的問題,尚在可容忍的範圍內。我對埃及的印象,的確與溫度有關。記得導遊說過,在埃及的生活或生命,一切都與太陽有關,東邊升、西邊落。金字塔是屬於死亡的東西,通通座落在尼羅河的西邊。而我在尼羅河東邊的餐廳內吃著早餐,的確感受到與生活或生命有關的某種特別東西,微妙而複雜,無以名狀。

曾聽同齡閨蜜說過,經常感覺燥熱與體溫是否升高,並沒有絕對的關係,上了年紀自然而然如此。然而,我認為所謂的有什麼感覺,或許來自絕對與相對之間的曖昧關係。比如說,或許他不知道我幾歲,但我當然知道我幾歲了。在外國人眼中的遠東女人,特別是像我這樣單眼皮的女人,好像內建自動濾鏡或美肌修圖那樣不切實際。能夠如此沈醉在這般我猜他猜我很年輕的的幻想,眼前的中東食物叫人食慾大增。

烤過的麵包由於梅納反應的確會增添風味,但把人加熱並不會。換句話說,不管是天氣炙熱或自體發燒,仍無法使自己變得可口、增加魅力或減少歲數,實在可惜。看著桌上的報紙,隨著文字與文字的距離太靠近,我和文字的關係漸行漸遠。一個人獨自與自己在一起吃早餐,老花眼鏡是不必要的。沒有一個人可以使我更好過,也沒有一個人比我自己一個人更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