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甜廢墟〉幸福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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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曉頤

語言哲學家維根斯坦曾交代其墓誌銘,「請告訴他們,我有過幸福的一生」。

初讀實感到好奇,這位成就非凡的大思想家,究竟活過如何的一生?是否像許多文豪、藝術家、哲學家一樣,生於優渥而重視家教的家庭,理所當然、優雅地生活在上流階層?查過之後得知,他的確出身於有著濃厚的藝術文化氣氛的家族,然而,他活得孤獨、憂鬱。兄弟五人中,包括路德維希‧維根斯坦本人,三名是同性戀者,在當時不為社會接受,兩個兄長皆早年自殺,路德維希‧維根斯坦也長期有自戕傾向。除了這個困擾,他的生平並不順遂,連擔任小學教師時期,都被認為與人格格不入而離職。

然而,他留下了如此一句話。我想起自己深喜愛的詩人帕斯捷爾納克顛躓艱苦的下半生,因小說《齊瓦哥醫生》抵觸俄國獨裁政權而被迫拒領諾貝爾文學獎,被開除作協會籍,風暴,謾罵,而後病痛纏身,直至病逝……可是,堅篤於基督信仰精神的他,在死前最後一句話是:「我幸福。」

幸福與遭遇,從非正比,而是省思的結果,對於愛與美的信仰落實,緊握在手中的生存契機。帕斯捷爾納克在《齊瓦哥醫生》中,寫過一段極其動人的話:

「藝術永遠是為美而服務的,而美是掌握生存的一種幸福,形式則是生存的契機,一切有生命的東西為了存在就必須有形式,因此藝術,其中包括悲劇藝術,都是一篇表達生存幸福的故事。」

原來每件文學藝術作品都是表達生存幸福的故事,即使悲劇。小說家斯湯達把美視為「對幸福的應許」,並鄭重地說,他把小說獻給「少數幸福的人」。

之所以在他口中,幸福的人是「少數」的,絕非條件論,而是針對能夠感知幸福者,他深知幸福是反省與感知和意志選擇下的結果;能否擁有幸福,絕不在於實際上擁有多少。

蘇格拉底說,沒有經過省思的生命不值得活。並不是每個人都能當藝術家,但幸福與美卻是人人都能追求的——抑或者說,是人人可以「選擇」的;選擇,珍惜擁有。至於美與善的關係,約翰‧柏格的說法類似帕斯捷爾納克:

「在俗世這裡,人們追求美,因為美依稀能讓他們回想起善。這是追求美學的唯一理由。美讓我們回想起已經消失的一些事物。」

多令人悸動,美不但連結著善,還能讓我們想起已經消失的事物。那看似已經逝去的,其實就存在笑容這道縫隙裡(畢飛宇言),有點涼,有點溫暖,始終藏匿在表情深處,一個意想不到的表情,就能使失去的時光從頭來過。

能夠把握渺小的事物,都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