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林邊手記〉039號白鳥

1992
在雪梨偶遇這隻被人類追蹤的白鳥

文、攝影∕翁少非

年歲漸增,感覺有某些小事經常會被你拿出來咀嚼,例如,五年前在雪梨皇家植物園拍到掛有編號039牌子的白這件就是。

澳洲白,當地人俗稱「垃圾鳥」,喜歡翻找垃圾桶覓食,公園裡若有人坐著吃東西,牠們就在附近徘徊等候剩食。能拍到牠,沒什麼稀奇,但是,因為牠掛有牌子,心頭漾起陣陣漣漪,讓棲息在心底的烏喙嗶仔也飛了出來。

原本,你懷著羅曼蒂克的心情,擠在遊客如織的人潮中,伺機搶拍麥奎里夫人座椅(Mrs Macquarie’s Chair),這張座椅是手工雕鑿岩石而成的,有兩層踏梯,七八人並肩同坐寬,加上椅背的紀念文,可謂氣勢恢弘,用來襯托或象徵麥奎里總督夫妻的鶼鰈情深都很貼切。

雪梨歌劇院的建築令人嘆為觀止,若從公園這個岬角遙望,她揚帆於海波的倩影又是另種驚艷。不過,麥奎里夫人並非為此而來,那時歌劇院還沒建造,而是來眺望港灣,翹首等待夫婿回英國述職後船隻的安返,這種等待是漫長的,甜蜜中混雜孤獨、憂慮的,因為當時一趟船行得花上好幾個月,每次的遠渡重洋都像在和生命搏鬥。

好不容易等到石椅沒有遊客上上下下的空檔,正想按下快門,這隻鳥突然不識趣的走入畫面裡,自顧自地在地板縫中找食。牠白羽黑嘴、皺皮長脖,既沒有白鷺鷥的高,也沒有牠的輕盈潔淨,與你想要捕捉的浪漫主題顯得格格不入。

正覺掃興,牠來個轉身,露出翅膀上的黃色掛牌,以及右腳上的腳環。呀,是一隻被人類追蹤的鳥,這個發現就像打彈子推桿開球,立即撞擊出心床許多思緒。

先是,「望安一號」綠蠵龜,一九九四年這隻洄游到望安產卵的母龜被安裝發報器,追蹤到牠穿越東海陸棚、日本九州外海後就斷訊了,想不到三年後,藉著腳環編號,證實牠又安返望安,並在長瀨沙灘產卵,讓研究人員大為振奮,也開啟你對望安及其綠蠵龜的想望。

想想,為何十多年前,會去二級離島望安,連續好幾年在那兒帶領兒少活動?為何課後總喜歡散步到長瀨沙灘,試圖張望望安一號的蹤影?想必,當年讀到這則新聞,看似小事,其實在不知不覺中已成為反芻的食物!

這隻白繫著編碼,目的也許是為了研究,就像有人藉彈脫式衛星標識器,研究台灣鬼頭刀在海域的族群動態,了解牠們的生態習性;但也有可能是牠受傷或生病了,編碼標示是為了繼續追蹤治療。

想到受傷的鳥,不由得想起那隻被你打傷的烏喙嗶仔。

小四那年,父親把家搬到總爺糖廠宿舍,住在最外圍的那排日式房子,馬路樹籬後面是嘉南大圳,水圳架設一座簡易鐵橋,對岸就是你轉讀的文正國小,之前你已轉過兩次學,表面上增加很多新臉孔同學,事實上都因為太新,來不及認識就離別,能談心的朋友幾乎沒有。

簡單說,你的童年既孤獨又蒼白,偶而能泛點血色,就是上下學這段路的風景,可以瀏覽田野風光、諦聽水圳流水聲,最樂的是呆看烏喙嗶仔們的嬉玩。

烏喙嗶仔長相跟麻雀類似,但體態較嬌小,啼聲較細氣,生性像你一樣較敏感害羞,遇有風吹草動就群飛而起,像是在五線譜間起伏飛舞,煞是好看。不過,你總是安靜躲遠窺視,不想嚇飛牠們。

宿舍旁有塊野風和野草撒野的荒地,也是烏喙嗶仔展現特技的舞台,你經常在那兒欣賞牠們表演攀在細軟草莖上啄食種籽的技巧,也觀察到牠們會在高處、遠處放哨,風大時就派鳥把草莖壓下壓住,方便其他鳥兒進食,這團隊合作總讓你讚嘆。

只是,有一天不知怎的,看到精采處竟然隨手抓起一顆石頭,連同歡呼聲奮力擲向牠們,你以為這是表達喝采方式,殊不知鳥兒急忙驚恐竄逃,還有一隻鳥摔在地上掙扎,顯然是受了傷,所幸,沒多久,牠吃力的鼓動翅膀悲啼遠去,拋下錯愕的你。之後,你常自言自語式的想:我喜歡烏喙嗶仔,為什麼要用石頭丟牠們?更何況牠們還陪我度過一段寂寞的童年。

生活中,常有某些事物不經意的闖入你的視線,有時候你一點感覺都沒有,有時候你會留意注視,因而連結到過往的某些小事,這些小事看似事過境遷,其實情緒尚未煙消霧散,讓你得以重新審視、整理自我。

在雪梨偶遇編號039的白鳥,這隻被人類追蹤的鳥,就是這樣在你的心頭漾起陣陣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