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主編精選〉期待春暖花開的日子(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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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殷謙 插圖/國泰

二、

元宵節前三天的一個晚上,我吃飯的時候,告訴小傢伙和她的姐姐,關於我在幾個鄰居家做木工的最後一天的事情。她們耐心地聽著,在她們眼裡,我永遠是一個辛勤勞作的、好心腸的人,並且沒有任何債務纏身,有足夠的錢供她們好好學習。小傢伙似乎聽出來我在抱怨,翻一個白眼對我說:「事實上,這四隻羊腿足夠我們能吃四個月,不要過多想你現在的處境,因為你擁有精神上的財富,而且永遠都比其他任何人都要多。」那天晚上我抬起頭,對撇嘴的小傢伙說:「我可不想為了幾隻該死的羊腿毀掉我的夢想。」

接下來的日子裡一切都順順當當,小傢伙和姐姐把家裡的每一件事都做的井井有條。我的工作是再次伏案構思,如何去完成我即將要寫的小說。休息時間裡,小傢伙和往常一樣端給我一杯茶,然後又和她姐姐一起研究「情人節」如何過的事情。連續三年,每年到了這個洋人的節日,她就坐不住了,神情看上去非常焦躁,坐立不安,她不知如何開口對我說,而我絕對閉口不談。小傢伙終於按耐不住,雙手遞上她寫好的書法和水墨畫作品。

「整個冬天我都在努力哦!」她瞪著大眼睛說。

「所以呢?」我低頭看著她的作品問她。

「如果您要給我什麼獎勵的話,我希望是今天,我們三個人可以去市區玩,今晚那裡肯定熱鬧極了。」小傢伙一口氣說完,然後很快用雙手摀住雙眼。

我突然感覺正在一隻快要沉沒的孤舟上往外舀水似的。我一直想著我拿著木工不離手的工具所做的每一件活兒,我斷定我不是為了錢才去做的,我的堅持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更重要的是想讓小傢伙知道現實就應該是這樣,能屈能伸,最重要的是不論做什麼,要看清楚它到底有沒有意義和價值。

我給她講解她的書法和水墨畫的問題,我迅速取出紙墨,為她示範,希望她怎麼做才能使這兩幅作品至臻至美。我在紙上畫著,勾勒出每一個殘缺筆鋒的走勢,然後又教她如何能完全領悟水墨與人一體運行的心要,就是要心手合一,神情交融,必須專注於一個核心來作為完成一幅作品的嚮導。單個字寫好了,還要看整個佈局,我一遍遍示範,我告訴她我喜歡創作時的緩慢的勢頭和富有節奏感的秩序,這是一個精神重建的享受的過程,還有當認真完成一部作品時所代表的意義。就像我其實並不希望自己是一個泥瓦匠或木匠,每次我都願意去做這些別人都看不起的工作,是因為我喜歡錘子握在我手中的重量,我喜歡聽它在冷凍的空氣中敲打出結實的聲音,喜歡釘子釘入木頭時發出的吱嘎聲;喜歡木板折斷後的破裂聲,那是生命重生的聲音,是震撼我靈魂的聲音。

「我和姐姐只是想去城裡逛街,看看熱鬧,還有吃小吃,今天對我來說只是一個節日,和所有節日一樣。」在我耐心講解完她的作品時,她對我說,然後撅起了嘴。小傢伙和所有那些追求新潮的少女一樣,喜歡說流行語,當然,對於這樣一個節日,在她眼中顯得尤為隆重。 我想我不能打碎一個孩子單純的夢想,那幾乎是殘忍的事,所以,我駕車帶她們來到格爾木市中心,其實那晚街上根本就沒有人。小傢伙不甘心,於是我們只好吃了一頓麻辣火鍋就回去了,一路上兩個小傢伙在車內一邊望著空中的殘月,一邊安靜地舔著讓我後背感到陣陣發涼的冰淇淋。

到家後,互道晚安的時候,我對小傢伙說:「擦擦你的嘴,上面沾有東西。」

「元宵節怎麼過呢?」小傢伙抬手擦擦嘴問道,嘴角翹得高高的。

「到時候再說可以嗎?」我疲憊地說。 她點點頭,我走回書房。

 

晚些的時候,我父親從新疆打來電話,自從疫情開始之後,我們父子可能只說過兩句話。在疫情出現各地並開始防控的那一年,我最後一次見他,他讓我第二天帶著小傢伙一起去家裡聚餐,並說這一頓飯他準備了半年時間。事實上這個在父親心中最重要的聚會,第二天計劃就落空了,當我們出酒店門的時候,已經有幾個穿著防護衣的工作人員將我們攔住,接下來的四十多天,我和小傢伙在各自的房間被隔離,每天吃著免費的盒飯看日出,又看日落,看日落,又等日出,我們會每天隔著一堵牆用房間裡的電話通幾次話,好在它是免費的。

我總是以一個主人的眼光看這座城市,這是一座美麗而到處充滿神秘祥和的城市,沒有疫情之前,在所有那些個美好的年代,一家人可以無憂無慮地在大街上走來走去,我們可以聚在一起喝啤酒,吃燒烤,其樂融融。而現在,我似乎看到父親那一副厚厚的鏡片底下的一雙失望的眼神。

「酒店裡吃住的好嗎?」父親在電話裡問我,又說,「等疫情結束,我們在一起吃飯。」我愉快地答應,他終於鬆了口氣,接著告訴我他當年如何在艱難困苦中拚命養活一家人的每一件事情。我之前從未聽他說起過這些,我突然強烈希望能夠和我的父親圍爐夜談,我希望能夠說些什麼來縮短我們之間的距離,而就在這一刻,這個願望彷彿超過了我所關心的一切。歲月已經使他成為一個老人,當父親的聲音從聽筒消失時,我開始想念他。我含著眼淚,我想告訴他,我後悔多少年來我很少和他待在一起,而現在我非常希望和他待在一起。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