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奈良散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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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攝影 胡同

奈良有此一說:京都看庭園,奈良看佛像。

暮春六月拜訪這座誕生一千三百年的古都,正好從高樓櫛比且人廛稠密的大阪府,像川端康成筆下,穿越過長長隧道抵達「雪國」似的,車行同樣鑽過生駒山隧道。所不同的是,車窗外觸目所及的山色,竟像新蔥那樣碧綠,遠近田野煙水淋漓,此際剛剛插好了秧苗,挨著田塍盡是青瓦屋舍,時不時還探出個頗具美感的寺院殿檐。

放眼奈良,樸實得像村姑般小家碧玉。實際在日本文明史上的奈良時代,恰恰剛走出長時期黑暗隧道,開眼見到了天光,迫切要與大陸文明碰撞的伊始,粲粲擦出第一朵斑斕的火花。若有幸回到那年,甫登基的聖武天皇來到這處秀麗的盆地,以大唐長安城棋盤坊町為藍本,布局了屬於大和民族第一座固定的都城「平城京」。

對日本人而言,奈良是一座歷史比京都更悠遠的古都,堪稱精神原鄉與日本國之根本。雖然作為都城,奈良僅僅短暫的七十四年,卻是真真切切存在於大和子民的心中。

 

奈良,一個人口約三十萬的小縣城,曩昔作為都城的區域已經幻滅成一片郊野田疇,如今的市區實則為千年前的東郊山地。多數市廛樓宇就掩映在翠綠的茂林此起彼落,市街東高西低的道很有層次感。不見超高礙眼的大樓,一派悠然圓融的氣氛,尤其背枕若草山麓一帶,竟氣度非凡而眼光睿智地圈劃成廣袤的奈良都市公園,都市的大器可見一斑。

我刻意逛了位在猿澤池後方的奈良町,這是個保留了許多木造町家建築的老街區。大約興建自江戶末期至明治時期,儘管有些許改建了,時光還是停留在原來的樣貌。儘管不再是主要商區,依然保有古舊的旅棧、餐館、咖啡廳及間雜小巧親民的雜貨店,沒有花俏的市招,也聽不到店家嘈雜的吆喝聲,寂靜的街區似乎等候有心人的大駕光臨,遊走在其中,很容易被靜謐氛圍給感染,讓人傻傻分不清楚自己身處在過去或現代,誠是一處適合漫步的街區。

相較於奈良町,JR奈良驛前的三條町商圈則是人氣旺盛。眾多商店販賣五花八門的物品,逛累還有不錯的食店,既能滿足購物狂的熱情,也滿足了口腹慾望,兼畜養精神和體力,那份在旅次中少有的親近感,很可以撫慰每位旅人的心靈。

有政治便有家族政治,奈良最具影響力的藤原家族,倚仗著世代與天皇老子締結連環婚姻,快速累積如日中天的聲勢。藤原家修築有兩處規模宏大的氏族家廟。其一是屹立於猿澤池北端,據信最早建於八世紀的興福寺,最大範圍時曾廣達五十平方公里,境內亭台樓閣無數。然而隨著主家沒落與數場祝融肆虐,至今已無當年盛況。

即便如此,現存興福寺依舊擁有最多國寶文化財,許多可看之處像日本罕見的八角南圓堂、東金堂,五重塔通高五十點一公尺,僅次於京都東寺,為全日本第二高,更是奈良不可錯過的參訪重點。當我徒步走到猿澤池,看著靜止的水面倒映一圈蔥綠與五重塔曼妙身影,眼簾捕捉到屬於奈良夢幻油彩的快意與驕傲。

掩藏在原生林中的春日大社,是另一處為了祭祀藤原氏族之神所建社廟,用以守護平城京。環抱大社的特別指定神域,淨是千把年來參天的古樹群,鮮明的蒼翠搭配飽滿的朱紅,視覺享受異常調和;參道兩旁綿延的石燈籠,迴廊的金銅花吊燈籠,無遺展現這個民族獨有的色彩美學,真是到了一個極致,很誘人發思古幽情。

大社地處偏僻的山徑盡頭,遊客總是三三兩兩的,一點沒有奈良他處景點人聲鼎沸的憂患。偶爾見陽光和煦由樹隙篩落至燈籠上,偶爾見鹿群蹤影,偶爾連聲鳥囀,甚至雙腳踩踏碎石路發出的嚓嚓聲,總有那麼些不真實,好似行在雲端之境,感覺一種道不出的愜意,原先從東大寺喘吁吁騎車來此的違和感,因這股愜意感之牽引,化作千言萬語、只能意會而不能言喻的詩情。

要挑選奈良境的超級巨星,非東大寺莫屬。距今將近一千三百年,當年聖武天皇與光明皇后為求菩提皇子健康,及佛祖庇佑國泰民安,傾全國三分之一國力,耗費三十年歲月打造,堪稱奈良之珠。六月末既非繁櫻紛呈,也不是緋楓澎湃的季節,寺前參道上一樣遊客洶湧雜沓,不少是學生團體,印證日本人畢生必定來一趟奈良行旅的說法。挺拔遮蔭的樹林中,隨意漫走的鹿群可說是最佳的代言演員。

和鹿群忘情嬉戲,不知不覺走到名聞遐邇,堪稱日本最大山門的南大門。

臨來日本前已做足功課,不想佇立門下還是目瞪口呆,當下找不到詞彙形容。南大門樣式為重檐歇山頂、五間三開雙重門,此門在平安時代曾被大風吹倒,至鎌倉幕府時代再重建,通體全無髹塗油彩,全然呈現古樸風華。兩側安置有雙體金剛力士巨像(國寶),據說依據兩力士嘴型分稱「阿形」與「哞形」金剛,不過因為太高大並罩有防護網,看不清誰是誰,感覺就是神態特威武的。

身處佛門聖地不打誑語,從中門穿越迴廊,幾乎讓我驚呆到跪倒!親見大佛殿,絕對震懾住所有遊人的心靈。白牆上數排碩大的黝色斗栱,以及門扉散發莊嚴的面目,最吸睛莫如上收的四坡重檐,那一對黃金犄角的鴟尾,猶如刺向藍天白晝,尤其耀眼。或許氣氛太沉了,重檐之間巧妙設計一彎「破風」,增添建築趣味,也藉以沉澱千年歷史。

供奉在這座現存世界最大木造建築也非等閒之輩,據信是世界室內最大的盧舍那青銅大佛身高十五公尺、重約三百八十公噸,光拿一根佛指就足有一點六公尺長,當我抬頭仰望祂,頓感頸酸肩痛,巨大之極可想而知。東大寺曾遭兩次祝融光顧,別看今天大佛殿如此高聳,仍僅有原始規模的三分之二而已,老祖宗對宗教之崇信,果真令人咋舌!

環繞大佛一圈,還有諸多菩薩、廣目天王及多聞天王、古代模型和販賣御守、繪馬等紀念品商店。還有一個特好玩的,在大佛左後方大柱底有開個小方孔,傳聞爬過此洞者,就能得著佛祖庇佑平安成長,因此不論何時均可見大排長龍,形成莊嚴佛殿上莞爾的景致。有這麼一說,這個方洞大小,恰與大佛一邊鼻孔尺寸一致。其實要我說,這孔洞應該是大柱遭蟻蝕,修護後所遺存下來的,然這事不容說破,哈哈。

整座東大寺的風格和布局,充滿雄渾偉岸的氣魄,深受大唐影響。令人感概的是,幾經漢異交融,千年滄海桑田,這種淳厚風格在中國境內已難找到,實令所有炎黃子孫汗顏。要重溫唐宋中原文化需走一趟日本,欲體驗明清儒家文化還得去韓國方可如願,中國這個過去的禮儀之邦,似已是孔夫子說的,「禮失而求諸野」了。

剛出中門,迎面是一泓名曰「鏡池」的清澈池水。池中有島,以土堤相通,是一處重點攝影點。池裡泊了一艘黃金船,我佇立池畔小徑,恍惚間冠蓋雲集以此登岸,魚貫進入中門朝拜奈良大佛,迎迓東渡的鑑真大和尚,於萬古黑寂中殷殷說法,字字璇璣。忽聞烏鴉群飛,身傍來了一隊青春學子,頃刻嘰嘰喳喳於耳,倏然將我拉回現實世界。

興福寺、東大寺與春日大社都涵蓋在奈良公園裡,園區尚且包括若草山、奈良國立博物館等名勝,其間處處鹿影幢幢,擔任串場主角。牠們地位相當崇高,受到極佳保護和喜愛,成為市景的活招牌。這些鹿可一點都不怕人,成群悠閒遊走吃草,結伴在溪澗邊飲水休憩,開車在路上遇著牠們也得禮讓,停車行注目禮。奈良市與奈良鹿有了彼此實在太幸福了。

這些寶貝天真爛漫,走兩步停三步,時而逗趣,時而搶鏡頭,秒殺底片。總覺得牠們挺賊的,明明鹿仙貝舖在攤架上,牠們絕不劫食,一定捱到遊客買仙貝,三五隻圍攏上來,不停朝你頂禮膜拜,一雙圓溜溜的美目十足萌樣,似乎不施給便不近情理,盡使出撒賴磨蹭的功夫,連身上的紙片也不放過;沒有鹿餅時,遊客雙手一攤作投降狀,鹿兒立馬顯出趾高氣揚的神情走人,著實令人發噱。

必須萬分注意的,怎麼說奈良鹿終歸動物,隨時可能做出衝撞、踢咬,乃至鹿茸頂人等不馴的野性,這也是為何偌大公園,綠地漂亮如此,卻遍尋不著有人就地野餐,因為稍不留意,盤中美食片刻成為鹿群的口中飧。儘管如此,梅花鹿散在公園各個角落,與大自然完美融合,好一幅生動而和諧的風景明信片,這就是江戶時代遺存的「奈良風情」。

沿著長長的參道往下漫步,遊人與店家越來越少,視野益發明朗起來,喜歡日本文學者,可以循著春日前的《暗夜行路》窄小巷弄,拜訪志賀直哉舊居。東半部的若草山,高約三百四十二公尺,每年在元月底有「若草山焼」燒山祭典。此外,從山腰間的二月堂俯瞰市街和奈良盆地,是件超級浪漫又諧調的美事。

 夕陽餘暉,離開這座古老又兼有現代,帶一些些侘寂,一些些柔美,一些些感動,看似平凡又具優雅的城市,說實在心情很是紊亂。這城市本身有種魔力,往往轉角就變出不期然的驚喜,就像此刻我正走過平城宮跡前,穿越平城京故地遺墟,竟然與朱雀門撞個正著。奈良好比一幅千秋畫軸,我們拿放大鏡品賞其中一部份,還有許多生花妙筆等待我們鑑賞,我生了再訪的動力。

奈良,さよなら、再見了,我默默把奈良大佛與奈良小鹿剪貼進人生事件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