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主編精選〉此刻你彷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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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林宇軒 插圖/國泰

那天下著大雨,很大很大的那種。我們一如既往走出捷運站,對於眼前宛若末日的景象一語不發,隨著流動的人潮緩步前進,像是在領受上天施予我們的祝福。我永遠記得你手拿著傘卻遲遲不打開,故意讓雨一滴滴打在自己身上謎樣的神情,如此任性而令人憐憫。後來我們擠上了車,大雨奇蹟似地停了下來,像是上天又一次的祝福,一直到我即將下車,彼此道別後,雨才又繼續傾盆。

每次遠遠看見你猜錯公車停靠的位置,或是猜對了,卻仍然因為推擠的人潮而上不了車時,我總會感到難過。你實在是太過善良了,所有的行為都讓自己看起來像需要被照顧的小孩,以致於每次被公車遺落時,都只能看著時刻表沉默。後來每次和你搭公車,我都會待在你的後方把你向前推去,確認你安全上車後,自己再撥開一層層的人群上來。人們總說撥雲見日,其實我很害怕撥開人群後,發現裡頭什麼都沒有。

後來公車站牌的位置遷移到另一個地方,像是人必經的成長過程。我從來沒有想過這些抽象的概念也會發生在一輛公車上。直到好久以後,某個夜晚我獨自搭上我們曾一起擠上的公車,想像你學會準確預測公車停靠的位置,學會了自己上車,你學會在上車後佔據柱子或扶手,不再因為急剎車,或是轉彎而跌倒被我笑。你終於可以安心,當早晨或傍晚,輕易地走上公車,耳際再次響起:大都會客運路線公車,本車開往──

車開往哪裡並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們都安全地上了車又下了車,對彼此好好道別過。我好希望你就這樣繼續善良地生活,不用知道任何成長與末日的事,不用知道公車其實沒有終點,不用知道那場大雨後來再也沒有停。

 

*

 

談及「死」,感覺是很遙遠,且為人所忌諱的事。或許我們的生活實在是太過尋常了,讓死偶然的出現,才知道要更加珍惜身旁的人事物。當我們對一個死去的肉身放聲大哭,或者說,當我們對一件不可逆的事情時,是不是更能展現出活著所無法展現的,那種更深層的愛?

說起學校宿舍就讓人想到死。彷彿哪個恐怖電影的真實場景,老舊的設備和裝潢、忽冷忽熱水量不足的水龍頭,唯一能慶幸的是斑駁的牆壁還算堅固不會倒塌。

趴在架高的床板上,看到地上有扭曲身體做瑜珈的人,或聽到有人一邊拍手一邊咿咿喔喔唱著南管「工六乂工上」都是可能發生的事。

一切如此直觀且無庸置疑,當所有記憶都消失──乃至於死亡時,人與人的本質,包括愛,還會存在嗎?當那些熱戀的情侶向對方說出「我會愛你到永遠」時,他們是真的如此相信,還是其實是全然地放棄?人們總說禍從口出,卻又如此相信別人口中的禍。

不知道如果有天我死掉了,你會不會難過?不管你的答案是什麼我都害怕。多想就這樣不負責任地不去思考這些必定會發生的事情,這樣就再也不用害怕了。但我不行。但我不行。原來人們說的都是真的,愛可以戰勝世上的一切,包括我自己。

 

*

 

好像有這麼一刻,我感覺你在縮小。想起某部電影裡,主角因為一個意外而變得比原子還要小,在荒誕的劇情設定下卻又奇蹟似地變回正常人。也許是那些虛構的東西太讓人沉迷,也因此信仰是如此巨大的可接近之物。

這些虛構的事情這麼糟糕,以致於我們常把它們和現實混淆。有時我會因此感到堅強,勇於面對真實生活中的種種難關,更多時候我不想談論那些終將走向毀滅的事物。不知道當我抱住你時,你是怎麼想的?

最後一次抱住你時,我用盡全力深深抱緊,彷彿把所有山崩海嘯都抱進懷裡那樣絕望。你說夠了,然後我說好。我竟然說好。那感覺就像準備一個垃圾桶想整理多餘的心事,卻發現什麼都無法放棄,最後只能把自己整個丟掉。

此刻你彷彿還在繼續縮小,我已經快要看不見你了。但願你的存在是真的,我好怕當我再次提起你時,會有其他人跳出來,告訴我你只是我腦中虛構的幻象。但哪個信仰不是虛構的呢?生活之於我們,不過是努力在這些虛構中,選一個自己能接受的樣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