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主編精選〉漫談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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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偉亮

半生風雨,一地落花。西元1101年,那個高歌「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的男子,結束了紅塵跋涉,語身旁好友「西方不無,著力即差」兩句偈語之後,溘然長逝。

當然,他早有預感,在兩個月之前便留下了最後的詩篇。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繫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自題金山畫像》如是寫道。幾分蕭瑟,幾分淡然,一向曠達的蘇東坡在生命的最後,細數功績,突然想到了貶謫歲月裡的那些故事。不論命運待他如何以坎坷,他總是能以獨有的豪邁裝點生活的波折,浪漫與現實交織成東坡筆下獨有的韻味。

星移斗轉,物是人非。遙想十年之前,途徑金山寺的他曾錯過李公麟的筆墨,十年後,看著那幅手執藤杖坐磐石之上的畫像,他仿佛看到了曾經的自己向如今的病體揮手,萬般詩情如同那聚散無常的雲彩,留下光影的同時也留下大面積的白。四句六言詩話盡此生。

他通佛理,卻又沉浸於煙火之中,此時的他已然明悟,再也不是那個因寫下「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蓮」而自鳴得意的居士,真真正正勘透虛妄,心證菩提。

仕途浮沉,如同潮水起起落落。年少出川,筆驚汴梁,得到歐陽修的賞識,風光無限;年少輕狂,作《淩虛台記》諷太守陳希亮,卻在被貶黃州時與他的兒子陳季常結交為好友,一時打趣得「河東獅吼」四字流傳千古;當然,蘇軾並不孤獨,每每穩定下來,總有政黨推波助瀾,使其數遭貶謫,「烏台詩案」是劫難,也是涅槃,將一位心繫百姓的官還給了百姓,與民樂,與民憂,無數文苑奇葩在貶謫過程中次第開放。

蘇東坡是真實的,手栽十萬棵青松悼念妻子王弗的是他,研發上百種美食的是他,修築蘇堤、帶民抵禦洪災的是他,與王安石結為忘年交的也是他,他是矛盾的、痛苦的,也是豪邁的、真實的,他走過大半個中國,每至一處便帶動一方才氣,每一言每一語都是千古流傳的故事。

人生就是一個不斷同自己和解的過程,想必子瞻深諳其道。下貶密州,他還高歌著「親射虎,看孫郎」,心中透著幾分期許,命運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災難背後必然是更大的災難,屋漏偏逢連夜雨,古人誠不欺我,兜兜轉轉,他到了黃州,此時的他或是研究佛學,或是與友人徹夜長談,或是耕作於城外東邊的山坡,或是發明美食,在逆境中他自己就是照亮一切的光。當然,他也有崇拜的偶像,他想起了白樂天曾種植花圃於東坡,再看到自己勞作的山坡,「東坡居士」幾個字浮現在他的腦海中,從此,就像是「烏台」二字一般,「東坡」成了蘇軾身上的標籤,千古一文人──蘇東坡。

沙湖看地遇雨,他欣喜唱道「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晚歸敲門無應,他倚杖行至江邊寫道「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他是矛盾的又是自然的,他在尋找這一種境界,又兀自平衡,兀自灑脫。

歷史經過積澱,被撈出晾曬、風乾,被賦予新的意義,唯有東坡的故事如同煙火勾勒的一朵雲,可以觸摸到,又仿佛不可接近,給人豁達,也予人以和解的引導。他是千千萬萬行人中的一個,不過他找到了播撒種子的方法,最後開出了花。

人生到處何所似,應是飛鴻踏雪泥。紅塵阡陌,誠如斯言,如斯人,高情已逐曉雲空,不與梨花同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