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青春異視界〉車過基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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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林宇軒 插圖/國泰

 彷彿一則童話故事,即使海已經盡力替我們拖延時間,趕抵基隆的區間車仍然無法見到太陽的最後一面。從列車的窗戶向外看去,眼前只剩下連綿的樓房和太陽留下的光,一種遺物的傷感在心裡的暗處悄然成形。時間回到一小時前,「下週就是報告的死線了,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一則訊息從課程群組傳來,於是我們決定蹺課,朝基隆前進。此時天空還是亮的,像剛剖開的蘋果切面,隨著時間流逝,所有明亮都顯得危險。

客語稱呼傍晚叫做「臨暗」,多麼貼切而令人恐懼。每天總有這樣的一小段時光,太陽下山而天色尚未變暗前,感覺這是一個明亮晴朗的午後,轉眼間黑夜的大碗就蓋了下來,一切猝不及防。白日與黑夜的換班如此短暫而珍貴,尤其在這個每年超過一半時間都在下雨的雨都,晴朗明亮的日子尤其難得。到站的廣播聲響起,忽然感到一切的主客體突然被置換,世界成為一個移動的果籃;日子和日子在果籃裡挑挑揀揀,沒有被選中的我們只能繼續在人間晃著。

被區間車的身體吐出後,我像一只等待腐爛的果核,獨自沿著牆上的指示,以僅存的遲疑快步離開這座車站,正式進入這座面海的超市。

一座超市的新鮮該用什麼詞彙來表述?空氣中瀰漫一股大海的鹹味,路面上暫歇的摩托車錯落有致地擺著,得到燈號的默許後便傾巢向前,像大賣場瘋搶限時特價的群眾,引擎的運行聲從地下道聽來異常清晰──歡迎光臨,平凡而且實際。

沿著內港的右岸向前,臨側是鐵皮圈起的圍欄和擁擠的施工機具,萬物轟隆隆隆地作響;右方的街道一路往上延伸,接續的風景是稀疏的灰白屋瓦。再上去,便是一片被植被覆蓋的小山丘,兩側架上陳列著參差的平房,所有街坊與人車就這麼甘願地被山海夾著,在淺灰的柏油地毯上來來往往。一層層倉儲的貨櫃被不斷搬移、堆疊,而我們幾個人就在這些倉庫工事的對面會合。

明明和臺北那麼近,大家卻都是第一次來到基隆。因為第一次來,所有人的眼睛都忍不住東看西找,企圖挑揀平常沒見過的東西——明明是為了課堂報告的實地踏查,卻感覺像出來郊遊,陌生和悠哉之感頓時混雜在一起。

路就這樣一直向前,直到出現了岔口。岔口旁是一片不起眼的空地,空地中央立了一塊石柱,上頭應該要出現的刻字牌已不知去向,只剩石柱上凹陷的矩形,被後人冷冷地看著。一群人在車流旁的空地逗留觀察,瞥到一旁乾裂的塑膠介紹版,才知道這是「北白川宮能久親王紀念碑」。過去彷彿在歷史課上聽過,或是在課本上看過這位「王」的介紹,此刻卻對他的歷史和意義一無所知,只知道能夠保存至今,絕大多數的紀念碑都和戰爭有關;而「戰爭」聽起來又離我們太過遙遠,像從車站走過來的這條長路,看不到兩側的盡頭。歷史的再現缺少了過去與未來,我們只能對著殘缺的石柱拍下幾張照片,彷彿這是當下唯一能做的事。

一群人像瀏覽商品般瀏覽著光景,繼續沉默地往前走。

兩側陳列著檳榔攤、便利超商、小吃店和一些普通的店家,最後我們停在了一個荒廢的停車場──一片偌大的空地,面向路的一側圍起鐵絲網,上頭鏽跡斑斑,唯一的出入口模模糊糊鑲著宮廟的名字。信仰的入口總是古老的嗎?以致於佛寺、廟宇、教堂每每因年代久遠的歷史感而引人入勝。鐵絲網的裡頭停放了幾輛久未運轉的汽車,一層薄薄的灰塵緊貼在上頭,沒有任何言語,卻已說清了一切。

 

車道外,地面生長著高低參差的草,後頭連著拔高的山丘,一座精緻的建築就這麼豎立在上頭,只以一條坡度陡峭的彎路連接下來。沿著彎路邁步,上頭的設施各個貼著數字的標籤,似乎代表這些圖騰、雕飾的造價,一切被說得清清楚楚,宗教是可以兌換的嗎?被交易的價碼在我們的視野中一覽無遺。

沿著陡坡下來,我們把信仰放入購物車,然後推著自己的身軀繼續走。車流至此已逐漸稀少,此刻的基隆像個愛哭的孩子,臉色暗了下來。如果沒有左右看顧,幾乎不會注意到一旁「海門天險」這不起眼的幾個字。題字的石牌旁有一條窄仄小徑,只可惜紅磚的階梯實在是太過濕滑,大家不得不放棄這個仔細端詳歷史實物的機會;況且天色已晚,一群人看著眼前的站牌,決定就地搭乘公車回去。

沿著連綿的攤販,我們往車站的方向移動,經過成群正在練舞的高中生,以及背後的若干建築。隨機選擇進入大樓,內部是恍若機場格局的基隆港務分公司,裡頭的遊客們正提著行李廂,等待上船。

終於抵達內港的盡頭的我們站上觀景台,港口上停泊一輛以燈光裝飾得極為華麗的大型渡輪。

 

 

課堂報告的主題,我們計劃要將基隆做一個具有文化觀光意義的包裝。

在輪番發表意見後,我們整合彼此的想法:將海洋廣場變成戶外的動態藝術展演場地、建議沿岸的店家著重發展地方特色、把港口旁的道路內遷以留給海洋廣場一個更安靜的空間……這些天馬行空的想法都被旁邊的渡輪聽見,它嗚了一聲,像經歷世事般,大人的哭聲。

渡輪的聲音像一個催眠劑——四周是一片新墾伐的遠古森林,我們理所當然自坐在樹根切面上,談論著未來要如何去改變世界;眼前是一面深邃的湖,所有的物事都被夜晚給包覆住。海洋廣場上,好多好多想法正不停生長,像樹與樹,遠古森林,無關乎實不實際。一切只適合在某些時候說,可惜現在不是時候。

「所以,基隆不能只是基隆,我們要把基隆設計成一個由『人的故事』所構成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如果沒有了人,基隆就什麼也不是?」

「不只是基隆,任何地方都是這樣吧?或者這麼說,想像整個世界就是一個人,而我們是它的一個意念。沒有了城市裡這些遊蕩的想法,也就沒有了歷史、沒有了信仰、沒有了文化,那些地名就只是地名,沒有更多的意義。」

最後對話變成了「我思故我在」的哲學辯證,報告該怎麼完成似乎也不是最重要的了。這麼想的時候,感覺所有事物都活絡了起來:基隆的天氣、每個景點……甚至於,車廂就是一副巨大的軀體。如果要給擬人化的車廂一個適合的職業,應該是每日來回通勤的上班族吧,而我們這些乘客則理所當然地成為一個個型態各異的意念,暫時停留在他的腦裡,等到正確的時間依序離開,踏上各自的月台──或者繼續往返,被每日的人潮沖散而逐漸淡去、消失,而這就是上班族一天的例行公事。

超市即將打烊,我們收拾好今日所獲得的一切。回程的天氣陰陰的,像一個人突然想起什麼委屈,要哭不哭的樣子。愛哭的小孩總有一天會長大,成為一個愛哭的大人,唯一的差別是小孩說得出哭的原因──既然說不出原因,哭也就沒關係了。有些事情一時半刻也無法說清,就像天氣,下雨時就只是下雨,不需要什麼原因,而我們運氣不錯,遇到了基隆不需要說清的時刻。

車廂內的辯證尚未結束,「台北站,到了」的聲音打斷一切,像進入下一個超市前的提醒聲,感覺意念的新芽已經蠢蠢欲動。

 

我目送其他同行的人,他們匆匆的身影現形在車窗,還不及被人群吞沒,區間車的車門便已經關閉。列車緩緩向前邁步,一些方才上車的人坐定,和早已坐了好幾站的人混雜叢生。偶爾小幅度轉彎的軌道,讓裡頭一群移動的起心動念輕輕搖晃,像是調配藥水,等待時間讓一切發生。車就這麼繼續向前,抵達和經過更多超市,放下和拾起更多的人,載著我往更遠的地方前進。

車輪和鐵軌縫隙碰觸的某個瞬間,我忽然感覺不只是我,每個人都是一顆小小的果核,在來來回回的旅途中被分配到不同超市,揀選別人同時也被世界不斷揀選,直到落地生根,長成一棵真正的果樹;而這些我們所經歷的一切都將成為養分,決定我們是怎樣的一顆果實,甚至決定我們是怎樣的一棵果樹,結出怎樣的果實。

這些很久以後的事情不宜、也無從得知。一切只有在破土發芽時,才會忽然理解:「原來我是這樣的人……」而這時什麼話都不需要多說,像一棵樹——如果想說話,就結一顆果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