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甜廢墟>初戀中的初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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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曉頤
 多出版流亡作家著作的傾向出版社,2007年所推出的《三詩人書》,完整輯錄三位不朽詩人的通信、情書,相較其他該出版社的書籍,一大不同處為,這幾乎可定調為一本情書集。三詩人里爾克、帕斯捷爾納克、茨維塔耶娃,都是我非常喜歡的詩人。近百年來,文學影響力深廣的里爾克,幾乎不太有人讀之不崇拜。物質儉鏗但心靈奔放、一生都在談戀愛的茨維塔耶娃,某些性格特質,我自覺與內在潛在處相近。讀她詩文,常心有戚戚。
 最偏愛的則是帕斯截爾納克。無論其作品與情操,他可以說是我自16歲迷上川端康成以還,第二位文學愛人。算起來,平均讀書二十年,覓得一位文學愛人,我心上竟平添幾縷類似半生緣的感傷。或因如此,《三詩人書》中,我格外嗜讀帕斯捷爾納克與茨維塔耶娃之間的通信(以下以他們的小名伯里斯、瑪琳娜簡稱)。
 對已婚的伯里斯而言,瑪琳娜是他筆下「初戀中的初戀」。三詩人密集通信時間是在1924年,從晚年里爾克初入住療養院至病逝。起初契機是伯里斯透過其父,得以與他崇慕的里爾克通信,很快地,因愛屋及烏,他再轉介瑪琳娜與里爾克同時通信,自此,三詩人間展開所謂「書信三角羅曼史」。
 圍繞著已寫詩近一生的里爾克,實質三十多歲的伯里斯、瑪琳娜,相形像對小兒女,會使氣且顯得生澀天真——雖然,在俄國十月革命後,他們相識,已因苦難時局和心靈顛沛而步上滄桑。
 「伯里斯,我們如今的書信,是絕望者的書信,妥協者的書信。」1928年,瑪琳娜在手稿上記錄。更早前,她已悲絕而道:「伯里斯,難道你看不出,我們還活著的時候,那種錯過即是以被毀滅的細節?」
 「我們多麼草率地成了孤兒。」伯里斯寫。再更早。開始密集通信的1924年下半年,伯里斯想放棄時,強烈地對瑪琳娜傾吐:「我身上的一切,除意願外,都叫做妳的名字,都屬於妳。」
 注意,是「除意願外」,意即那溢滿身心的呼喚是無望的,自覺不能再繼續的,亟欲打住的。向來保守理智的伯里斯,反常地,幾乎是顛顛倒倒地連去兩封信給瑪琳娜,求她不要再給他寫信,因自己要克制不回信的欲望將痛苦難耐;可是,他又一再求她,日後若換地址,務必要告知。
 多矛盾呢?想來,是出於一種死生不復,但滾著燼邊的天地巨幅紙卷如捲菸蜷燒,至少,還能邈陌依稀地遠望到她所在之處。
 逆光之境。那麼小的座標,那麼微弱的光點,足使他心安。(畢竟,有多少人能在那樣的時代裡,確定自己能劫後餘生?)
 死生不復,但她還在那裡。
 在過去交流無幾時,伯里斯早已傾慕瑪琳娜,因其才情,也因其自由奔放的浪漫血液,無形中填補著拘謹的他內在某部分空缺。開始通信,起於伯里斯生命中的一個再生性的日子:在他寫作低潮難繼時,竟然同一天,他先是讀到瑪琳娜的長詩〈終結之詩〉,震撼地發現還有另一種寫詩方式,而在悸動中,又透過父親,知獲里爾克對自己詩才的肯定。他走到窗邊哭了。
 內在,一瞬之光。
 保守派的伯里斯,戀愛起來也極其熾熱,才通信沒多久,就對瑪琳娜道:「如果妳不阻止我,我將兩手空空僅僅奔向妳。」身無長物,不帶細軟,空空地奔向她,是完完全全地交付自己了,純粹不涉其他價值。「空空地」這三字使我觸動,我讀到一擲無悔,讀到純粹。讀者多把注意力放在伯里斯稱瑪琳娜為「一個惡魔般巨大的演員」,我注意的卻是他慎重寫道:
 「妳,茨維塔耶娃,成為一種語言。」
 對於詩人而言,恐怕沒有更大的讚嘆。同封信中,伯里斯忘情地寫:
 「這是初戀中的初戀,比世上一切更為純樸。」
 而瑪琳娜呢?熱情表露多對於如父抑如戀人的里爾克。可以想見,其間有股對於君父城邦的情懷,呼喚心靈的家鄉,因此她曾在書信中稱他為「心靈的地形學」。對於主動熱烈繾綣的伯里斯,瑪琳娜難免帶點受愛慕的矜持姿態,但她也心繫伯里斯,「你可發現,我是在零星地把自己給你?」
 一個是空空地奔去,一個是零星地交付。零星交付自己的同時,瑪琳娜對伯里斯吐露,她珍視他的名字,以致在給里爾克寫信時,也要把伯里斯的名字一遍遍寫上。這段三角精神戀曲,是無私的伯里斯促成的,先是主動介紹他們認識通信,後發現里爾克和瑪琳娜間萌芽的情感,他的方式默默退出,而沒有埋怨和妒意。
 抑或許,靈魂知音,已無所謂嫉妒。
 對於一再熱烈示愛的伯里斯,瑪琳娜深深心繫但難免矜持,加上對丈夫謝爾蓋的愛(如伯里斯對自己妻子的愛。他曾老實地對瑪琳娜說,自己愛妻子甚於任何人,使瑪琳娜大怒。)心靈的紛亂,種種激情與絕望一再相互旋扭的日愈壓縮絕望……1925年2月她致好友切爾諾娃的信上寫:「我不能和鮑‧巴一起生活,但我想為他生一個兒子,好讓他通過我活在我孩子身上。如果做不成這件事,我的生命及其他目的也無法實現。」
 熱病囈語,近乎後來伯里斯生病發燒連續寫給她的一再請求,求妳不要再給我寫信,但如果日後換地址,一定要告知……
 他們彼此給予的是黑暗時代,絕望中摩擦生熱的靈魂珍珠。普遍為讀者感到驚訝的是,致此為止,他們都沒有見過面。直到里爾克逝世多年後,1935年,她們才在巴黎舉辦的反法西斯大會上第一次相會,巴斯克還是抱病前往的,交談不多,與書信表達迥然大異,瑪琳娜稱這次相見為「非相見」。我則並不太意外。只有心靈懂得心靈,肉體總是無法懂得肉體的,抒情詩總是拙絀於現實。
 雖然瑪琳娜一直那麼努力地想把軀體翻譯成心靈……
 或許並非那麼相扣,但我想做結的句子是倒數之信中,帕斯截爾納克寫給里爾克,「無論如何,生活總是比那些腳本上的公式更真實,更崇高。」這幾句話,使我想起讀過帕斯截爾納克另幾句詩,那麼安靜卻溫熱地感動。出自<一片責難還未沉寂>:

 我們日常生活中的永恆
 比我們本人更為質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