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主編精選〉叮叮車上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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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談炯程 攝影/黃立天

位於英皇道423號的新光戲院,毗鄰港島線北角站,從站口甫一出來,就能看到戲院的巨幅海報,昭彰著一些新編的戲目,固定在鐵纖上的「新光」二字,仿佛安徒生童話裡的機械夜鶯,因遠來海風的侵蝕而蘊含鐵鏽的腥味:夜深了,如果極靜,你就能聽到它們舒展嶙峋的筆劃時的吱吱聲,如同上幼稚園時,你深陷在二手席夢思床墊裡,耳蝸感受到那高大的衣櫃中傳來木纖維繃裂的脆響。

 

然而,給出一份詳盡的指南,列出一份觀覽的清單,把這城市的建築變成一個個需要打勾的方框,那是旅遊雜誌或各類指南軟體的功用。在這個資訊爆炸的時代,如此精確往往讓人疲勞。迷路才是這座城市真正迷人的地方。無目的的漫游,像個波希米亞人一樣在這城市裡,看著那高高低低的鏡子中,在玻璃幕牆上,台風過境后新晉的積水上,你看到自己的行跡,在這大陸性島嶼上,你無數次遭遇你自己。港島是一個適合迷路的地方,它可以厚重如同千層蛋糕,也可以薄如一次失眠。來回穿梭的叮叮車,把人們的生活細細地織在一起。

 

 無需先買票,你就登上叮叮車的二層,坐在如公園長椅般的木質坐椅上,車窗開著,夾雜水汽的空氣清新如新搗碎的茶葉尖,你在這二層,就像在一座移動的花園裡,旁枝逸出的繁體字標牌突入你的眼簾,一塊接一塊,仿佛散亂的串珠。每到一個站點,隨著那停車的叮叮聲,你想伸手去觸那漆在站台頂部的廣告,那斑駁的字跡離你很近,小時候你也是這樣想在那個恐龍園中,去觸碰那巨大恐龍骨架尖細的尾椎。但是一個聲音告訴你向南去吧,去到越來越遙遠的地方,去到那個邊緣,就像你從沒有過故鄉,或者你竟失去它了麼?如今在漫游的叮叮車上,你的手指觸到那詞語的骸骨了麼?在一次次簡化中,它蜷縮如牡蠣,幾乎失卻它的殼,它的肉,只留下它頑固的鹽味。這城市有毛細血管般的交通,一個個站點仍滯留在過去,如同潔白的礁石,被夜色輕輕地焯過,提示著另一種想象,另一種歷史的結構。下車時,你是否暗自把那花園折疊起來,藏在身上,口袋中或心臟裡?當那最深的夜晚來臨,你是否能夠沈靜如海,忘卻這動蕩的波紋?無論何時,我們都在「歷史」之中,仿若囚徒般存在著,被迫一次次地懺悔,一次次地復現死亡與殉難。但你不是英雄,你膽怯,你也無法成為先知,沒有一副錚錚響的骨架,無法承受那令人痛苦的清澈。

 

 所以,逃離、漫遊、遭遇,都是你靈魂的需要,去那行將融化的戲院,去那即刻消散的海濱隨意地坐下,然後再出走……茶道家千利休有言:「自入巷至出巷,須視若一期一度之會,敬畏亭主。世間雜談,無用也。」如今,我們與這城市也是一期一會,海水衝刷出這島嶼,賦予它仿若用舊的刷毛般獰烈的邊緣,如今它已是一座關閉的方舟,不顧那從鎖孔流下的鏽水,載我們漂流。我們的一生如此短暫,還沒有學會與故去的一切告別,誠如里爾克語:「苦難沒有認清,也沒有學會愛情/只有大地上的歌,在歌唱,在歡慶。」但如果這殘忍的低氣壓中已沒有了花園,不妨帶上這離島:寫作的離島,詩的離島,一遍又一遍路過這裡,直到你成為它的一部分,成為黏在下一個過客瞳孔中的風景,或成為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