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星星與螢火蟲的混血兒——菲華詩人蘇榮超詩集中的異國色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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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靈

菲人抗爭史中的英雄人物黎剎

占領過菲島近四百年的西班牙對菲律賓影響最大,包括宗教、文化、語言和政經典章等,菲人大概是東南亞諸國中從外貌到文化最具東西融合特色的,人口的92%信了基督,其中81%屬羅馬天主教,11%歸基督新教,這其中就充滿了棒子與胡蘿蔔的強制甚至激烈手段。華人移民史也因信仰或多種原因,數百年間遭驅逐或集體屠殺的事件層出不窮,而這些也造成了菲人、華人、西方人複雜的政治經濟社會關係,蘇氏所書寫的菲人抗爭史中的人物,很多都有華人乃至西方人的血統即是此因。他的〈黎剎公園〉以昔刺今,有諷有批判:

已經佇立了109年
從跌倒到爬起也虛度了許多光陰
肌肉有點酸痛 更痛的是
富強只剩下一堆虛擬
美麗了的椰林在左邊搔首
金色了的雲霞在右邊弄姿
動態的落日和海風將景色吹噓成
一幅仙境

而近處中國園林式的設計
還在為公家的天下廉恥禮義一番
更吸睛的卻是池塘裡
那對懶散的游蕩

3497棵綠色環保了54公頃
邊框外,黑色依然肆虐了無辜的鼻子

無法關閉的過瀘設備
歡樂與不知名顆粒在天空懸浮
生命自顧自在兩個人間穿梭、漂流

當夜漸漸潛近
7107個島嶼卻不能自已的同時
噴出一連串韻律齊整的
花朵
把整張暮色潑濕

此詩比另一首他寫人物的〈荷西.黎剎〉(José Riza,1861-1896)結構更完整更精彩,雖未直寫人物,卻哀英雄已遠,當年眾多可泣可歌的事件並未給後世一些警惕,百年來「虛度了許多光陰」、「富強只剩下一堆虛擬」,為政者只把「景色吹噓成一幅仙境」,人民「懶散的游蕩」仍如池裡鵝鴨。黎剎公園(Rizal Park)位於市中心,面對馬尼拉灣,是居民休憩之地,但人民仍在公園的清新和市容及疫情肆虐的惡劣環境之間穿梭,彷彿活在「兩個人間」。公園中央豎立獨立運動英雄荷西·黎剎的銅像,東邊人工池內放置菲律賓7107個島嶼模型,噴水如花四濺,美誠美矣,卻與菲國當下政經現實有極大落差,詩人不明說,以景作結,只說水花「把整張暮色潑濕」,呼應了首段「椰林在左邊搔首」、「雲霞在右邊弄姿」兩可,留給讀者甚大想像空間。

有部分華人基因的〈荷西.黎剎〉則寫年輕的他只是為所當為,批判暴政,反抗西班牙,以詩和小說表達他的憤慨和警醒國人,死時並不知日後會獲得「菲律賓國父」的美譽,當年面對強權只有無限孤獨和感慨:

看強悍如何將矛盾和起伏
混淆成細微的孤獨

撫摸著歷史 剛好是12月30日
好事者把這天叫「黎薩日」

他死時是1896年12月30日,兩年後的1898年菲律賓脫離西班牙統治,卻又被以2000萬美金賣給了美國,仍淪為帝國手中的玩物。

他的〈馬尼拉海洋公園〉很能代表第三世界國家成為帝國「玩物」的心理狀態,也充滿自身離開母國文化後的落寞心境:

一條藍色的彎曲水道
豢養著無數瑰麗和深情
每個視野都能審閱
內心的依戀
早已習慣了流動漂移
在廣闊的無垠

大片海水相繼失守
仰望天空,已沒有了飛翔的樂園
感知的敏銳在常態中
逐漸流失
而甲鱗在沾滿日光燈後
發不出聲響
只能以俯視的姿勢仰望
虛偽的山澗水流

水的固態依舊沒有歧義
我們在束縛的自由中
快樂地悲哀著

首段寫海洋生物被關入生物館成為豢養物後只能在固定水道游動的失落感,二段寫原先的能力和身體光澤喪失後的無奈,三段寫海洋公園的安全和束縛,只能「快樂地悲哀著」,其景況與當年被殖民的情狀無異。

歷史人物多數是不同種族的「混血兒」

蘇榮超描述的歷史人物多數是不同種族的「混血兒」,透過他的詩筆,菲國的血淚史得重現眼前。如84歲被逮發配關島,91歲重返馬尼拉仍要繼續反西的〈蘇拉姥姥〉(Tandang Sora,1812-1919),一生從不喪志,「你知道所有的結束/都將是開始」,才能活到107歲。往前一百多年的〈斯朗女將軍〉(Gabriela Silang 1731-1763)信奉「一切的抗拒和思考都是基於/靈魂深沉的解脫和釋放」,最後也被處決。原來沒有什麼是容易的,西班牙殖民史即是菲律賓人民爭取獨立的抗爭史,「一條只能通向自由的路/太過美好便不復存在」,被譽為「菲律賓革命之父」的安德烈·博尼法喬(Andrés Bonifacio 1863-1897)還因革命陣營內鬨被自己昔日戰友阿奎那多(Emilio Aguinaldo y Famy,1869-1964)處決,日後菲國能獨立豈是容易?

最具有諷刺意味和藝術趣味的是菲律賓畫家胡安·盧納(Juan Luna,1857-1899)於1886年在巴黎完成的歷史題材大型油畫《血之同盟》(The Blood Compact),取材於1565年由登陸菲律賓的西班牙征服者萊加斯皮(Miguel Lopez de Legaspi),與當地酋長西卡杜納(Rajah Sikatuna)締結的盟約。此畫描述兩人為友情與信賴作見證,他們將彼此的血混入葡萄酒中對飲,卻成為菲國淪為西班牙殖民地的起點(1565-1898),極具諷剌性。其後此畫被不同畫家一而再再而三以各式畫風展現,有立體派的、印象派的、寫實風的,如Vicente Manansala (1962 、Romeo Borja Enriquez(1966)、Juanito Torres (2013)、Ronson Culibrina(2015)、Malcampo, Alberto R.(2020) 等,還塑成「歃血為盟紀念碑」做為世間最不可思議的盟約紀念,蘇榮超〈血之同盟〉則以胡安·盧納的此畫為書寫題材,詩中說:

誓約只是放大了的謊言
就像軌道上那場風雨
我們都是被操控的無知者

強權如風雨來襲,心懷鬼胎,弱勢者無知,任人強取豪奪,所謂「血盟」全是幌子,深刻地警醒了往後世人。

食物詩中也有菲人抗爭的影子
即使在食物中,作者都隱約表現了菲人抗爭的影子,如〈阿多波〉(Adobo):

不管如何翻身
都逃不開被碾壓的命運
而優雅,不過是瞬間

那些浮現的又被淹沒
等待著另一場為所欲為的
風光

阿多波是菲律賓流行的一道菜餚,食材以雞肉或豬肉加醋、醬油、大蒜、黑胡椒粉、月桂葉等調味並「醃製」。而醃製即是用時間消融血跡產生新味道的方式。另一道用豬內臟、豬血和香料製成的菜餚〈燉豬血〉(Dinuguan)有相似意象:

魔鬼的血盆正為神秘的夜
添加虛假意象

醞釀著一煱死神之吻

這道經典菲律賓小吃使用豬血,據說味道濃郁鮮美,更隱喻了前引〈血之同盟〉油畫與詩中西班牙人誑騙了菲人的「死神之吻」。
而蘇榮超在菲國打滾數十年,仍與母國文化中國在菲國的痕跡脫離不了干係,如〈王彬街十題〉寫的這兩則:

2〈中藥店〉
抓一帖鄉土
醫兩三閑愁
太多的感情和當歸
歲月三碗煎兩碗

6〈中國結〉
糾纏不休的舊夢
開遍異鄉
站成一道秀麗江山
誰人可解

「當歸」而歸不得,「開遍異鄉」的「舊夢」無人可解,只能於「商務之餘遊走於現實與神話的邊緣」,「雖卑微卻堅持以詩之名映照大地,守候人間的破碎」。

偽裝成為星星的螢火蟲

實則他深怕自己會如海洋生物館的魚類,「大片海水相繼失守」,讓「感知的敏銳」「逐漸流失」,「甲鱗在沾滿日光燈後/發不出聲響」(〈馬尼拉海洋公園〉),其背後是一種深刻的「失土感」,他終究還能借此說彼,將之折射為菲國數百年淪為殖民地的哀痛和悲憤,也借這本詩集反映出自身和面對母國歸不得的處境,當他說:「在每個孤寂日子裡,詩,是生活中不可分割的影子,時刻陪伴身旁,讓每次回眸都充滿彈性的喜悅」,他是既欣喜有詩誕生相陪,詩的底層其實是遊子的孤寂。

他在第一本詩集中曾說〈螢火蟲〉會「偽裝成為星星/在夜空中/發放光芒/一隻隻謊言/飄來飄去」,「血之同盟」就是西人許菲人以「星星」,給的卻是「螢火蟲」的第一個謊言,但終究西菲互融相混數百年,已難辨何者是星何者是螢了。他知道往後菲華人士終將滑入「星星與螢火蟲混血兒」般的大熔爐中,也成為東西方或北方與南方相擊相混之「七彩文化」或「Halo Halo」(混合一起) 的一小部份。而在那之前,他仍要奮力揮灑,將自己的心境透過他原有母國的語言「站成一道秀麗江山」,此詩集即這道江山繽紛多彩的具體呈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