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灑水桶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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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玉澄

裝水的桶,叫水桶。可是灌溉田地的水桶,叫甚麼?可能是灑水桶、澆水桶、澆菜桶,抑是有其他的專有名詞。真的,很抱歉,我不確知。這種不確知,讓我慚愧;像是認識超過半世紀的老友卻不知其名,不是忘了,是真的不知,要稱呼時就只剩下面紅耳赤地懦懦;況且,還想要向別人介紹,心中更虛,像做錯了事。

最近去金門。越過金門大橋,五分鐘就到了小金門,原先分開的兩個島要靠船,要有兩個碼頭,如今有了橋,竟連成一個島;如果不望向窗外,絲毫沒有跨海的感覺。想到連體嬰,要分割;島嶼與島嶼,要連結;人與人也需聯繫,都為了提升良善的生活品質。

大金門,不大;小金門,更小;都在海中。尤其小金,應屬毫無車馬喧,天遠地自偏的所在;地自偏,沒甚麼不好,像禮失求于野。那個野或許就是偏,因此野也沒甚麼不好,有時還像寶。

走在這塊島嶼的田野,竟像跨入了時光倒流中,回到了六零年代嘉義的景象。那個年代,出門就看見田;還有窄窄的田埂。天埂,是長長的土丘,是田地的小牆,是沒有關防的疆界,更是捷徑;鄉下的孩子都知道哪條捷徑,最快到家或去城鎮。

田埂很小,視野卻很大;可以看到天空印在水中的變換倒影,水牛、農人,還有澆水的桶。澆水桶當然是水桶,水桶是靜物,靜物的桶底邊加裝了一隻圓柱狀的管子,農人擔著扁擔,挑著左右各一隻水桶,邊走邊澆邊灑,就活靈活現的像是一種神奇特技,只要農人走過,兩邊的農地就像下過雨、施過魔法一樣,讓土壤的顏色也不同了,讓童年的我看的目瞪口呆。

我偷偷試過。身高太矮,根本擔不起水桶;力氣不夠,用雙手也提不起一隻水桶。竊竊發誓,長大了一定要擔桶澆水,看土地高興地變了臉色的樣子、看禾苗長高青青的樣子、看爸爸笑意滿臉堆起皺紋的樣子。只是後來,真的長大了。沒有了水牛、農地;連父母也離去了;就是那一雙水桶也莫名消失了。老家,成了一個地名、一個記憶。但在小金門,看著地上的水桶,就像見到故人;急切地趨前探視,惹的同行友人,高叫:神經病。

神經病,不理人。仍興奮地端詳著如老友的水桶,心裡喊著,怎麼在這麼遙遠地地方看到你。出水管加長了,也布滿了小小孔洞;我了解這些意思:水管加長,可以澆更遠地距離;孔洞,是讓水遍布,意思如以前的桶像步槍的點放,如今改良的可以是機槍立體發射,最重要的還是省水;我如是猜測。

農人仍在忙碌,很老了,八十四歲,體力仍佳,只能講金腔閩南語,樹蔭下還有一隻老牛。了不起。真了不起;應是名符其實的老農。突然想起「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的句子;意思是後代的人看現在,正如同我們今天看過去一樣。只是真會如此嗎?灑水桶,曾在嘉義憑空消失;如今又在小金相見,但以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