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我們天上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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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赫

我和奶奶共同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時間,大約只有十幾年。這其中,就包括了什麼都不懂的孩童時代。真正算起來,記憶裡能想起的奶奶,不過只有三五年。就像數學中的交集一樣,只有那麼小一塊,卻還那麼模糊。

時光裡的奶奶,總是梳著一絲不苟的頭髮,溫雅而幹練。她的衣服從來都是平整的,見不到一絲污垢。農忙時候,她會起的很早去田裡幹活。

那時候,我們農村的婦女,大多是蓬頭垢面,不修邊幅。尤其是這種時節,更不會有人注重儀表。幹活累了,一屁股就坐在地上,咕咚咕咚,就能豪飲一瓶水。然後用沾滿泥土的手,抓起一塊烙餅,就著泥土的氣息狼吞虎嚥。水飽飯足以後,找個隴溝當枕頭,便開啟午休時間。那是在地裡刨食的年代,多少人都靠著這一畝三分地活著,莊稼是莫大的寄託。高強度的勞動,早就壓迫了愛美的心,又有誰會在意活的精緻與否。

但是奶奶,卻從不這樣。她會很小口的喝水與吃飯,就是累了,也從不席地而坐,會找東西墊在地上。別人與她交談,她會微笑著,輕聲細語的回復。後來我長大一些,讀著戴望舒的《雨巷》,總會想起奶奶的微笑,我想奶奶應該就是,那丁香一樣的江南姑娘。

奶奶一生極其善良,小小的院子裡總是種滿了各種花。小貓小狗也從來沒有缺席過,她生命裡的任何一個角落。她信基督教,每個週末都會去集會,回來就安靜的禱告。家裡有一本厚厚的《聖經》,小時候我問奶奶:「怎麼會有那麼厚的書?」奶奶說:「人世間有多少善良,都在這本書裡,你說這本書能不厚嗎?」那時候,我不懂奶奶的意思。直到現在我才明白,在奶奶的眼裡,人世間她只會看到善良。

奶奶的變故,是發生在我剛上初中的時候。奶奶聽說,在幾公里以外的村子,可以給人家彈羊毛掙錢,我們村裡很多婦女都去了。奶奶為了貼補家用,也加入了這個隊伍,起早貪黑,風霜雨雪。

總有些事情,像預謀一樣發生。在工作後不久的一天,奶奶在操作機器的過程中,把大拇指生生的絞在了機器裡面。等我放假回家,再次見到奶奶的時候,那是炎熱的夏天,奶奶帶著厚厚的手套,微笑著問我學校裡的情況。

我們都以為,奶奶很堅強。斷指的幾天後,奶奶就對大家說,她沒事,不用天天陪著她,她已經想開了。那段時間,她真的恢復了往日的狀態,大家也都放心了。終於有一天,所有人都去地裡幹活了,奶奶說,今天她留家裡做飯,你們都好好幹活吧。

等到中午,爸爸第一個回家,發現家裡的大門反鎖,爸爸使勁拍門,也沒人應答。爸爸直接翻牆而入,看到了他一生中最崩潰的場景。

奶奶選擇了一種最痛苦的方式離開。我們都知道她要強,可我們都不知道,她那麼要強。一點缺失,就足夠要了她的生命。從斷指的那一刻開始,人間對她來說,就已經是煎熬。逃離人間,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出路。

後來,每次我去奶奶家,都會看到奶奶在世的時候,在門上用油漆刷下的四個大字:眾愛世人。是啊,這世間所有善良的人,一定會被神靈護佑著。奶奶一定是去了天堂,她那麼善良,我默默地對自己說,總有一天,我們天上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