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文薈〉打開意象的邊界 ──詩與畫的跨界共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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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進文

李進文簡介

李進文,一九六五年生,臺灣高雄人,曾任遠足文化、臺灣商務印書館、聯合文學出版社總編輯,明日工作室副總經理,媒體記者等。著有《奔蜂志》、《野想到》、《微意思》、《更悲觀更要》、《靜到突然》、《一枚西班牙錢幣的自助旅行》等多部詩集和散文集,另有跨域著作美術詩集《詩與藝的邂逅》、動畫童詩繪本《字然課》等。曾獲林榮三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時報文學獎、臺北文學獎、吳濁流文學獎、文化部數位金鼎獎等。

奔蜂志書封

A.

《奔蜂志》是我的新詩集。

記得今年三月中旬,我到金門參加「豆梨季」文學活動,看到春天裡滿樹雪白的豆梨花,它是金門的原生種,早先活在艱苦的淺山丘陵和花崗片麻岩間,豆梨有硬骨,甚至枝條具刺,但開出的花卻柔美有情懷。

我是來講一堂「詩想課」,距離上次到金門已經十年,這十年間我寫了什麼詩?站在豆梨繖形花叢下,清香撫觸心靈,一瞬間覺得好像此刻才是真正的詩──想起我寫過的句子:「每天只有幾個字的進度,如果寫的是人生,這樣的速度太快了;我放慢,再慢,只保留寫的姿勢,騙過人生。」

十年間,我持續練習著詩的「自由體」(這也算是豆梨般的硬骨?),從《微意思》、《野想到》,抵達《奔蜂志》。然而《奔蜂志》卻是我第一次以自由體結合自己的畫作,透過詩與畫兩相互動,或拮抗,或敦睦,甚至共舞,做了跨域的嘗試。

自由體不固定形式、不馴於體例和現實,本身即充滿意象和縫隙,當其語字與繪畫即時對話,便能創造更多象徵與歧義,勾引想像力逸軌、切換或轉換視角。

試著打開意象的邊界,擴充詩;試著將不同的形式、觀念、感情融為一個綜合體,一座詩的小宇宙。

然而,詩必須讀者欣然介入才會產生意義和意思,否則詩只不過是詩人自以為是的文本罷了。

看到成書,美編以意匠精神,極厚工地採用了三種紙材裝幀於一冊,以搭配書中的三卷主題;而外觀則以一隻奔蜂(小土蜂)拉開書衣,預示展讀詩句的啟幕。

我對詩、對畫的想法,大抵於書中的「自序」述說了。全書的詩,或長或短,計約181首、彩畫約51幅。

創作多年,從年輕時的第一本詩集《一枚西班牙錢幣的自助旅行》到中年的《奔蜂志》,對詩的藝術要保有「玩心」,得經常更新自己,「玩」有深意、有風險、有妙趣,亦有詩畫同步進行時的精力疲累,但總算完成我以前沒做過的事。

 

B.

近日,登入ChatGPT,跟AI聊天,亦聊詩。

我粗淺的體會是,ChatGPT輸出的價值,取決於輸入的價值。換言之,重點在於你怎麼輸入「提問」,尤其是進一步、再進一步「追問」,它就是一整個在等你「輸入」提問和追問,透過你給它更正確的知識指引,以壯大和精準它的數據庫運算,讓它的「輸出」愈來愈智慧。

如果ChatGPT是未來的前奏,那麼,即將到來的是影子,還是現實?(而詩在AI時代的未來會怎樣呢?)總之,提問和追問這個「動作」和「過程」才是詩。因為你的結果(或詩的成品)都是取決於你前面的動作和過程。

提問和追問,不是亂問,必須具備知識(價值),就像寫詩不能只依賴情緒和靈感。知識是重要的,比方說,你對ChatGPT提問,要它提供你製作一本詩集封面的顏色建議,這時你下的指令(任務)說是要《延禧攻略》裡那種莫蘭迪色,你得到的回答會有點浮泛,但如果你有Pantone色票和紙材的知識,那麼你的提問和追問會得到更精準的結果。

提問和追問的過程,是詩的核心,無論是對自我、對他者、對世間種種的提問──這是想像力和技藝的考驗。詩到後來,知識才是情感的基底。

寫詩,就是一種透過不斷地提問和追問的過程。辛波絲卡認為:詩人──真正的詩人──也必須不斷地說:「我不知道。」

因為「我不知道」,所以必須像個小學生一樣再三地舉手提問。詩不提供答案,而是一次一次的寫詩,等同一次一次的提問,然後一層一層的自我了解(這時潛意識和知識庫也會像AI自我壯大),於是就一步一步變得透澈、敏銳、體諒,這是進步。風格並非一下子樹立的,而是透過一次一次進步得來的。

我在詩裡、畫裡,通常「輸入」的是提問或追問,而不是答案。

即便「答案」也不全然可信,「答案」在這個時代只是資訊的「元素」,提供我們分析、判斷、整合與歸納,以及進一步的思考。記得周夢蝶以前在信上寫過幾行字給我,他說:「大踏著步向前走,不要問路;偶爾問問也可以,不要相信他們。」詩人是寓言者也是懷疑者。你可以「問」,但要對答案存疑,包括現在和未來AI的回答。

大踏著步向前走,意即「去做了再說吧!」如同葉慈所言:「詩是一種勞動、一種技藝。」(換言之:就是透過反覆練習再練習而找到自己的聲音。)去做了再說!──不就是詩的實驗精神和先鋒性?不管做錯或做對,做了就會「發現」和「發生」一些什麼!人生就是透過「去做些什麼」而有所改善。這本詩集就是這樣,作畫和寫詩,不是先想好,而是直接去勞動再說!

對於繪畫,我本意是為了詩。自知青澀,不成風格,木心說「風格」是:「敏於受影響,烈於展個性。」現階段是「敏於受影響」吧?但其中都有我的詩想和心意,也許未來能一步一步「烈於展個性」,而抵達風格。

《奔蜂志》約32開,是比較小的開本,兩公分厚,算扎實,但方便攜帶,身為作者當然渴望這冊詩集被翻動,在AI來臨時,再次感受一下詩句的體溫、心的觸覺、生活的暗香。

火光每小時  不斷更新

不哭,因為眼淚也困住;
不笑,因為靈魂也嗆到。
第十日再撞上煙硝,
火光每小時不斷更新。
血咬傷的霧
忽藍忽黃,瀰漫天空海洋與麥田。
遠方和遠方
他們和他們正在注視屍體,
而砲彈構思長句,
在近距離。

當心,當心亂飛的訊息
也是戰機,
在每座城市上空。
天氣預報:極寒、有雪、零下四度,
有時死亡隊伍拖長了雨;
衣物抱緊身體,身體抱緊武器
取暖,當北極強冷空氣來襲。

通訊問說還有什麼不可或缺?
「距離幸福有點遠,
請寄給我們一個終點。」

穿上槍聲的腳,
以死亡宣示生命。
抓緊天涯的手,
以殉難滋長幼苗。
囊括鐘聲的耳,
以拱形教堂承接殘骸。

地圖,苦難的筆錄。
再也受不了屬於誰的
土地,只想獨自成長。
寧願白天吃自己的苦,
夜晚安睡神的洞穴,
在水彩旁建築自己的童話,
在每個安靜的日常
聽母親說話,
聽孩子為了成長、聽落葉
為了分離而哭,
不哭,
眼淚無法冰釋嚴冬;
不笑,
為了六十萬平方公里的一句
誓言一個吻。

小睡

舊事已過,路在另一端開朗。動身前往。讓春天與橘子碰面吧、讓風路過桑葚時一陣心跳吧。夜騎著星星遠去,去改變自以為嚮往的東西。口罩的後面會不會也住著滿月呢?光一直在那裡,若覺得黑,世界只是想要小睡。

靜靜的

開墾一座花園在聽覺,養一枚月亮和一顆太陽駐守雙耳垂,監督雜音。
唇語是蝶,心跳乃蜂,在聽覺的花園裡幫忙授粉;若有風,授粉儀式就隨風高興,但一切要靜。
靜靜的花園,靜靜的聽覺。這時慢跑而來的肥水咂舌,覺得悲秋是甜的。

形狀

很多東西
沒綁好,例如:
雨絲沒綁好天意,
月光沒綁好深井,
細脖子沒綁好樹,
鞋帶沒綁好一條死路,因此
人間發生各種事故。

很多東西的形狀不固定,
會變形、隱形,
會消磨、鏽蝕、幻滅,所以
難綁,
永恆沒辦法綁他們,
(永恆這種東西又太固定
成不了氣候。)

你怎麼會因為你不成形狀
而憂傷呢?
一粒沙
和一個世界,
據說死後形狀一模一樣,
一樣難綁,因為
終究虛無。

你怎麼會以為你必須活成別人
眼中的形狀才能抵抗歲月?
你怎麼會用你的形狀
解釋你的存在?
你怎麼會相信有色的眼睛?

今天夕陽的形狀
是野獸。
昨天野獸的形狀
是你的哀愁。
明天或未來一切的形狀
擠過頻寬
回到光。

花心

「朝顏,一朵深淵色。」~與謝蕪村

窗口與風景聊著花,聽起來像剛出爐的悄悄話。
花在意被議論,更在意不被議論;花相邀怒放,凋謝則需要獨自處理。

詩與麵包

詩與麵包
是一樣的,
就像麵粉必經反覆地
揉、捶、擀、壓,
必須忍耐,
而且心有所愛。

水,必須與食材協商,
比例精準,就像
比喻,要恰恰好。

糖或鹽,
被派去伏擊味蕾,
為革新
一首詩在舌尖
的風味。

發粉,是善於守候的,
不知道它靜置時
想起什麼句子?

所有的製作,
亦應是節奏。
麵包最重要的是溫暖,
詩也是,
而非添加了什麼。

其實是不一樣的,
麵包更勝於詩。
疫病時,
需要每天把自己過得
像剛出爐。

正向

有時幸福不在,
又隨風而來。
有時覺得空白,
是你忘了空白寬容一切色彩。
每當你在夢中發呆,
就會釀成愛。
歲月不重來,
除了年年我們春暖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