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二月二,思挑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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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士鵬

宋代詩人張耒有首詩《二月二日挑菜節大雨不能出》:「久將菘芥芼南羹,佳節泥深人未行。想見故園蔬甲好,一畦春水轆轤聲。」晚唐以後,二月二又被稱作挑菜節,這一天,人們會去地裡挖野菜,爭搶春天的第一口鮮嫩。到了宋代,更是成了一種風尚,連蘇軾也曾「拄杖閑挑菜」過。

而讓張耒遺憾的是,今年的二月二大雨傾盆。遠方,天光暗淡,似乎連高臺閣樓都被雨水沖刷走了。近處,一道道瀑布掛在假山上,泥漿混在水裡,在整個庭院裡四處征戰,所向披靡。

看來是出不去了,原本走幾步就能到的院門,此刻遙遠得就像隔了一個季節。詩人在屋子門口站上一會兒,耳朵裡只聽見樹葉的呼號,和水花的腳丫啪嗒嗒踩在大地上的聲音,從井邊走到秋千旁,又從池塘走到院門外。這讓詩人既羡慕,又有些埋怨——若不是這場雨,他也應當啪嗒嗒地走出院子,盡情採擷春風吹起來的第一批綠意。

回屋裡坐下,遙想去年的二月二。在蔬菜落戶到菜園子前,野菜蜂擁而來,鳩占鵲巢,肆無忌憚地萌芽吐綠,莖葉密密麻麻地纏在一起,連蚯蚓路過時都覺得難以下腳。它們長得太快了,不像是從地裡冒出來的,而像是冬天殘留下的枯枝被潑了綠油油的濃漆後速成的,不然,怎麼一個轉身,草色遙看近卻無就變成了蔞蒿滿地蘆芽短?

詩人提著菜籃子,本以為來得挺早,沒想到地裡已經站了不少人。偷眼一瞥,一位大嬸的籃子都快滿了。瞅准一塊人少的地,他趕緊彎下腰,手指像母雞啄食一般,探入野菜中,一棵棵地摘起來。馬蘭頭、薺菜、苜蓿、蕨菜……野菜們就像課上回答問題的學生,個個把手舉得高高的,他看准一個,念出名字,對應的野菜便興高采烈地躍入籃子裡。

在「臉盲」的人眼中,野菜長得都差不多,而詩人瞧上一眼,就能看出哪些是好吃的,哪些將就能吃,哪些有毒。他沒有神農嘗百草的經歷,但在一片土地上生活久了,自然會對土地上長出的東西瞭若指掌。更何況,「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見君子,憂心惙惙」,《詩經》裡的句子他已經刻在了腦海裡,這些野菜對他來說,就像是文學意義上的街坊鄰里,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當然熟得不能再熟了。摘完後,直起腰來,深深吸一口,一股昂揚新鮮的清氣直入肺腑,這是菜園子裡嗅不到的享受,只有野性張揚的野菜才能蘊養出來。

滿載而歸,走在路上,詩人突然想到白居易的《二月二日》:「二月二日新雨晴,草芽菜甲一時生。輕衫細馬春年少,十字津頭一字行。」他早已不復青春年少,但走在柔柔的春風裡,看著遍地吐新芽的野菜,竟感到自己的影子一步步走成了風流少年,走進了詩行裡,騎上駿馬,和其他人一起在碼頭上一字排開,任由春風把衣裳吹得獵獵作響。春天,果然是萬物復蘇的季節,就連他的心中,都癢癢地抽出了新芽。

回到家,把野菜做成羹湯,小嘗一口,一陣波浪般的輕哼掠過喉嚨。積蓄一個冬天後,驟然釋放出的新綠就是鮮美,詩人甚至由此想像到那些纖細的根在大地深處如何努力地汲取雨水,那些小巧的葉子在大地上如何虔誠地吸納陽光,占盡春天的先機,最終醞釀出足以喚醒一個人幾十個春天的人間絕味。不過,這樣還不過癮,詩人把羹湯裝進碗裡,拿來詩書。「莫愁客到無供給,家醞香濃野菜春。」一邊讀,一邊啜飲野菜羹,美滋滋的。倏然間詩人冒出一個念頭,白居易寫這首詩時,是不是也剛喝完一碗熱氣騰騰、清香四溢的野菜羹呢?

只可惜,今年的二月二出不了門,只能忍住蠢蠢欲動的饞意。耳朵仍不甘心,它好像能聽見地裡野菜們的嗷嗷叫,於是在雨停後,迫不及待地從遠方挑來一陣陣澆水的轆轤聲,澆進詩人的身體,當作一種慰藉——你聽,菜園子裡蔬菜們將要茁壯成長了。

吃不到春天的第一籃野菜,就等蔬菜長好後,再好好彌補這場大雨帶來的虧欠!

 

註:有農諺道:「天旱鋤田,雨澇澆園」,在暴雨後要抓緊時間澆水,恢復地裡的農作物供氧。所以文中寫耳朵迫不及待挑來澆水的轆轤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