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風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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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冠明

第一次仔細聽風的聲音,是一九九一年我在瑪赫坡岩窟,聽見深夜的風聲。不曾覺得風聲有任何意義,直到遇見霧社事件,開始聆聽風聲的訊息,慢慢察覺到不同森林裡有不同的風聲。我開始學習聆聽風聲,凝視風帶來的訊息。探訪霧社過程中,泰雅族老人會說:「走在森林,遇見風,要仔細聆聽風的聲音。」,慢慢隨著自己越來越深入森林,越來越熟悉霧社事件,我也越仔細聆聽森林裡的訊息。

記得高中第一次登山,行走在中海拔一千五百公尺的山間,穿越森林時,可以感覺到樹林間靜靜遊走的風,突然右邊某處的葉子晃動一陣子,又消失無影無蹤,等一下左邊又有一處蕨類樹叢在晃動,找不出風如何來如何去的痕跡,我不明白為何只有那一處的葉片會翻舞不停,旁邊樹葉卻不曾搖晃。下山,看見雲霧飄來,等到下坡時卻穿進一團迷霧中,霧一陣陣散去又迎來,淡淡濕氣裹住身軀,有一股神秘的感覺圍繞在身邊,彷彿被某種神秘的力量包圍著。

許多年後,我才想起那次登山的地點是李棟山,曾經發生過慘烈的戰役。日本人在那裡搭建一座碉堡,圍牆高達三米多,帶隊的高中老師說:「這裡可以發現一些頭顱和骨駭!當年日本人在這裡建築砲台,砲轟泰雅族部落,後來泰雅族人攻陷碉堡數次,這裡發生過很慘烈的戰爭。」。很多歷史消失無影無蹤,連記憶也消失殆盡,記得那天搭巴士到山腳下,沿途經過很多地方,許多上來搭車的老人家,臉上有線條的刺青,多年後才明白那是「黥面」,這是泰雅族的Gaya文化的圖騰表徵。

那天坐在霧社地區與文史工作者聊天,談起在瑪赫坡聽見的風聲,朋友說:「大概是我們祖靈喜歡你!才讓你聽見他們的聲音。在我們泰雅族會提到鳥叫占卜,其實,我們老人會聆聽風的聲音!你能聽見風的聲音,大概你的過去可能跟我們有關連。」,我想多問一些關於風的事情,他說還在研究中,以前做田野調查時有老人提過,當時他並沒有特別注意,加上對自己的文化剛入門,沒辦法掌握到要點。

每次在思索霧社事件,心靈深處會出現一陣陣風,像一種語言向我陳述。那幾年常常到清流探訪朋友,常常到河邊望著河水發呆,偶爾出現一陣陣的風洌過水面,盪起一圈圈波紋。走在村莊裡,無論清晨黃昏都有淡淡的風吹著,我不知不覺對風有一種迷戀的情懷。最深刻是,去探勘古戰場,沿途感受過種種不同的風在流動,有一種思維跟著流動,許多年還記得那陣風包圍身體的奇特感覺。多年沈澱下來,坐在書桌前書寫,似乎也有一股風在吹著,靜靜的風吹過我的書房,吹過心靈,那種感覺很奇怪。那時候想把「跟著風」感覺寫下來,沒想到那陣風卻把我帶進霧社事件中,帶進許許多多的歷史迷霧中,穿越森林聆聽風聲彷彿跟著書寫的速度前進。我很困惑,簡單的一個意念「跟著風」,竟然延伸出一連串關連在霧社事件周圍的書寫。

今天回想,也許在高中登山那次,看見風在森林裡遊蕩的姿態,我開始感受到風的存在,也許是聆聽到祖靈的召喚,感受到某些啟示。不曉得,每次進入森林都會感受到風的訊息,雖然,不是很清楚風中的意義,但是卻能感受那種被風靠近、包圍的感覺。經常仰望大斑鳩在天空遨翔,他們不斷發出尖銳的鳴聲,聲音穿透風飄到無限遠的地方。牠們展翅遨翔的姿態讓我迷惘,不斷變換飛行的姿態,讓看不見的風成為一種飛翔的力量,風的神秘令人沈醉。有一陣子,我追逐風的聲音,追逐思緒跟著風飛馳的速度,跟著風漂流大地的情懷遊蕩,穿越不同時空的想像,追尋關於風的種種想像。

慢慢,我變成一個聽風的人,也越來越像風一樣漂泊不定,四處遊蕩。跟著風,進入歷史、想像、研究、和反省的思想中,慢慢我在風的催促下,開始書寫一連串關於霧社的故事,為什麼寫?我不是很清楚,只是不停地書寫,不停地修改,不停地想,似乎不由自主地跟著風往前走,慢慢,跟著風往前走,變成一種心靈呼喚,變成一種書寫的意志。我想這一切,都是風的力量。我學會聽風的聲音,聆聽風聲中祖靈的語言和啟式,同樣,我也變成追風的人,一個用文字敘述風吹過大地的故事,敘述風中消失的神話與寓言,追溯1930年代狂炏四起的世代,短短幾個月間多少生命燃燒殆盡,事隔六十年後,我才開始追逐哪些逐漸隱約消逝的往事,當那些人的熱血激情壯烈燃燒後而逐漸被淡忘時,必須有一個聽風的人記錄一些失憶的傳說。這一切的書寫,是風的聲音傳達的訊息。    (遠景出版社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