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從主婦日記寫起 ∣∣讀蘇白宇新詩集《詩敲雪月風花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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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淑苓

初識女詩人蘇白宇(1949-),是在鍾玲、李元貞的女詩人研究論著中。那時白宇的詩集只是自費印送,但已經引起研究者的注意。如今白宇整理既有的詩集《待宵草》、《一場雪》、《昨夜風》與《已殘月》,取各本詩集的涵義,由秀威資訊科技公司出版為《詩敲雪月風花夜》一套四冊,真是可喜可賀。

我有幸搶先拜讀,發現白宇寫詩是從「主婦日記」寫起,但緣於她的才思敏慧,對都市、自然、時間的主題書寫,也展現獨特的想像與思維。以下我就以家庭、都市、自然與時間這四個面向來解讀白宇詩中的敘述主體以及她所關注的主題。

 

一、主婦的代言人

鍾玲《現代中國繆思》稱許白宇寫出了都市女性的困境,而放棄事業進入家庭主婦的生活,也使得她對傳統女性的處境有極為敏銳的感受。鍾玲還說白宇的詩善於巧喻,但意象迷離,具有女性文體的特徵。李元貞《女性詩學》更分析了白宇的〈主婦日記〉,指出詩中的「我」,早已跳脫個人的侷限而變成「我們」,反映主婦的集體形象,刻劃了家庭主婦從事家務時的勞累與心境。

我初讀白宇的詩,的確也有類似感觸。譬如〈主婦日記〉:

 

每天把五個人的口糧搬上五  樓

不知能否算是一種薛西佛   斯?

 

我眼前立刻浮現母親那輩的婦女,她們身兼母職、妻職和為人媳婦的種種負擔,而每天為了柴米油鹽、相夫教子,總是有周旋不盡的人與事。這些週而復始,勞心勞力,且無酬勞的家事,比起那位不斷推著石頭上山,又滾下山來的薛西佛斯,苦工夫毫不遜色。然而,奇妙的是,在此之前沒有人會把主婦生活和神話裡的悲劇英雄連結在一起。這首詩描述照顧一家人的食衣住行,安頓好三個孩子睡覺後,「我」才能稍微喘一口氣:

 

這才探首長吸一口室外的空  氣

恰巧瞥見無寐的姮娥也憑窗

她跟我說寧願作伐桂的吳剛

 

吳剛伐桂的神話,涵義和薛西佛斯推石頭的象徵類似。這裡用嫦娥來投射自我,而訴說心願「寧願作伐桂的吳剛」,實在非常睿智幽默,儘管這裡面還帶著點辛酸。

家事何其繁瑣?女詩人如何能擺脫女性的宿命?〈主婦日記〉之外,白宇尚有〈一天〉,寫的仍是家庭主婦的辛勞,但又加上自我理想的幻滅。這首詩的開頭寫著,在早晨,她原本充滿期待,想要拿「曙色」這塊布料,裁成美麗的晚禮服──這是譬喻的手法,當一天開始,她本充滿了希望,想要為自己過過充實的一天。然而,當洗衣機轉動,捲起了洗衣粉的泡泡,這泡泡並沒有激起詩人的浪漫聯想,反而必須一邊拿起雞毛撢子掃灰塵,而另一邊又要忙著張羅家人的三餐。菜刀和砧板的剁剁聲,轟隆隆的油煙和噪音,已經把她的氣力和理想消磨殆盡,最後:

 

這不堪的襤褸,只有

塞入枕中

孵夢

 

讀到此,我不禁掩長歎。一般人只看到文人懷才不遇,或是英雄末路的感慨,然而有智識有才情的女性,她們的理想,或者說是夢想吧,每升起一次希望或鼓起勇氣,便一次又一次被柴米油鹽這些瑣事剝削,最後只能「塞入枕中∕孵夢」。

白宇十分洞悉女性身為家庭主婦的宿命,但她還是努力表達自己的夢想。在〈囚〉這首詩,白宇把走入婚姻的女性比喻為囚犯,結婚戒指如同套上手銬,生育兒女如同戴上腳鍊,「叫你在曠野為犯」。而後這些手銬、腳鍊,又轉化為「機關牆」,忽緊忽鬆地宰制了「你」的活動範圍。所幸,還有一個缺口:

 

最幸運的是,頂上

沒有第五道牆

只要那方雲天

永在,你甚至無懼風雨

 

這裡,令人感傷也感動的是,當手銬、腳鍊以及四面牆限制了詩中的「你」,「你」還是不放棄希望,仍然仰望藍天,無懼風雨。

在台灣的女性主義思潮盛行之前,白宇已經寫下以女性∕主婦為主題的詩篇。她不需吶喊,而是出自親身經驗,但又以巧妙的譬喻,帶著幽默、自我解嘲的方式說出心中的懊惱∣∣但這不是只屬於個人的牢騷,而是傳統女性,宿命、集體的寫照。也許當今的女性面對家務、家庭的負擔已經有減輕或解決的方式,但白宇這些寫於一九八○年代初(或更早)的作品,反映主婦的心聲,可說為時代留下可貴的見證。

 

二、都市的速寫者

白宇的詩以抒情為主,大多描寫個人內在心境。但從〈塵市〉這首長達四十二行的長詩來看,顯示她對都市題材是下過功夫的。

〈塵市〉共十一段,前十段以每段四行的整齊形式呈現,最後才以兩行來收尾。詩的開頭就點出都市人的生活是通宵達旦的,因此黎明不是一天的開始,「而是∕許多夜戰的結束」。詩的第二段繼續描寫,在呵欠連連的情況下,都市的人們開始驅車上班,但所經之處是擁擠而漠然的景象:

 

排隊擠車過陸橋排隊擠車

喇叭紅燈煞車聲喇叭紅燈

漠然兜圈的鐘

無目的地反覆滴答

 

整齊而刻意反覆的字句,反映的正是都市人無聊單調的生活。而別出心裁的是,接著就以白老鼠、黃金鼠、鼠籠、餅乾等實驗室的情境,譬喻都市上班族進入公司大樓上班的情形。人可笑的是,人們對自己這般的處境是不知情的,還彼此默默相望,客套寒暄。而公司大樓的另一個景觀是,有嚴格的門禁,因此:

 

訪客先驗明正身

通過重重電鎖或電眼,然後

大家面對螢光牆壁

不思蜀,不思過

 

電鎖和電眼說明了這是先進的上班大樓,具有現代化、電子化的監視系統。而無論是上班族或是訪客,一旦走入這公司大樓,就被關進了現代化、都市化的牢籠,無法窺見窗外的春天與自然美景,最後是霓虹燈取代了自然。如同詩的最後兩段:

 

擠得扁扁的太陽,匆匆乘電  梯

爬下方方正正的泥灰丘陵

滿臉塗抹,霓虹燈擠眉弄眼

晚霞和星光退去

 

風也屏息

海鷗不來

 

太陽搭乘電梯下樓,是個頗新鮮的譬喻,代表時間由黃昏進入夜晚。但這也用來代稱那些上班族,因為他們下了班,又開始另一種五光十色的生活,夜晚變成他們享受生活,卻也是麻痺自己的時間。可以想見,直到黎明即將來臨,這種生活才告結束,然後又是呵欠連連的展開上班、下班的循環。晚霞、星光、風和海鷗,代表大自然,也是自然和都市的對比。

在白宇筆下,「電梯」成為公司大樓的具體象徵。〈電梯〉寫出都市上班族每日先塞進公車,再登上十三樓的辦公室上班。然而這十三樓的辦公室有空調而無窗,氣氛的緊閉可想而知。更何況,還要隨時注意上司的眼神,不得怠慢。於是,白宇為上班族寫下夢境和想像:

 

每夜每夜,總要夢見那

上上下下開開闔闔不得喘息  的電梯

恍惚自己胸前也聲出一排按  圓鈕

任人撳按。也有那麼一次

它突然變成直衝太空的

火箭!

 

火箭的想像,真是神來之筆!而且打破了上班族的鬱悶,讓人也想直衝太空,獲得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