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最真實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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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劉逸文

世界上有一種純潔的心靈,住在尿騷味的身體裡。沒有心機,不懂如何計算,他們有話直說,不會包裝,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人性的本質從沒被社會污染。

這是花蓮一個遺世獨立的小鎮,住著這群與世界格格不入的人。我是他們的醫師,他們是我的精神病人。我的履歷很豐富,才能當醫師。他們的履歷也很驚人,讓人瞠目結舌,內容包含作奸犯科、騷擾鄰居、家暴親屬等,如果只犯一次錯的人,還不夠資格來我們醫院,一定是累犯,直到這個社會忍無可忍,才能拿到本院的長期居留證。閱讀他們的病歷,比社會版新聞還要精彩。他們被社會放逐,我則是自我放逐,我們同樣在這小鎮安居樂業、互利共生。這個是全台灣對身心科病友最友善的小鎮,病人們有機會務農耕作、賣麵洗碗、整理房務,以賺取微薄的薪資。他們無處可歸,沒有其他城鎮願意理解他們,這裡就是他們的第二個家。

阿奇很受護理長信賴,負責醫院公文傳送。重要的公文交付給他,可以無誤地從甲地送到乙地,功能如此正常的外表,一開口卻是毫無邏輯的言語,「殺人放火的人被關到美國的電信局裡,有人要救他嗎?」在院區內相遇的阿奇如此問我。原來,他可以正確執行交辦任務,頭腦卻忙著思緒混亂,對我們而言,甲地到乙地是一直線,對阿奇而言,可能已經繞了地球好幾圈,才抵達目的地。

我問他工作的責任範圍,他認真地回答,「我跑全院,從院長室到垃圾場」。會把院長室和垃圾場擺在一起,大概也只有他了,他不會去包裝他的工作,對他而言,院長室和垃圾場沒有分別,單純地只是工作,沒有貴賤之分。

負責清潔的病友威龍,每天下午固定打掃醫療大樓,他常常一面打掃,一面自言自語。評鑑前夕,正當大家緊鑼密鼓地備戰,又聽到他在碎念,「大樓內位置標示不清, 這樣評鑑才不會過」,竟然唱衰我們評鑑不會過,當下覺得他十分礙事。隔日,評鑑委員到場,對我們的設施點頭稱是, 評鑑順利通過。但是回頭仔細想想,到底誰說了真話?誰說了假話?

對政嘉及其它病友而言,縱使在醫院住了五年十年,這裡仍比不上真正的家。每到農曆過年前,政嘉都會跟我說,今年他要出院回家了,他驕傲地表示,家人會來接我,接連背誦所有行經玉里車站的火車時刻表,他連要坐那班火車都想好了。然而過完年後,仍是看他在洗衣坊裡,低著頭默默摺著病服。

走在醫院裡,常會聽到病友們,用最單純的聲音喊我,老師好!雖然我不是復健科帶活動的老師,但是在他們心中,只要對他們好的人,都是帶他們的老師。病友們,感謝你。我醫治你日漸衰老的身體,你療癒我脆弱憂煩的心靈。我依賴你的程度,遠超過你需要我的程度。這年代,要聽到一句真話已經很難了,買東西被叫一聲美女,不代表真的美,而是口袋裡的錢比較美。但是當你稱讚我今天很漂亮,我知道那是百分之百真實。

當我優雅地向職場上最厭惡的人,道聲「請、謝謝、對不起」,再附上一個氣質的微笑;你,帥氣地將口水吐向一切的不滿,將叉子奮地戳向嘮叨病友的眼睛,將椅子摔進護理站中,砸爛這個權力中心。你是最真實的你,我是最虛假的我。

我花了十年,學會一百種受人歡迎的方法;你與生俱來, 就擁有一種令人討厭的態度。

我戴上了假面,卻不知如何拿下來,只能繼續偽裝,討所有人的讚美。

面對衝突時我不敢罵髒話,總是隱藏著自己的看法。我上了厚厚的妝又不敢卸妝,怕卸了妝就會人間蒸發。我刻意包裝和行銷自己,以為自己是個有潛力的品牌。

我講求人際關係中的和諧,因為我不敢戳破,精心糊在外表上的氣質。我假裝欣賞藝術,只為了讓別人覺得我是美麗的。我假裝喜歡音樂,卻不敢告訴別人,其實我聽到睡著了。

而你,你卻自在做自己,縱使全世界都討厭你,你也不在乎,繼續在尿與屎裡打滾。你不留意美醜的定義,你只陶醉於心中,那個沒人有智慧與你分享的,美麗新世界。在那個世界裡,中央有個彩虹螺旋狀的高塔,帶你通往更高的天,你隨時可以脫離這令人厭煩的牢籠和囂張的人群。有時,你看不見卻聽得到的小男孩, 一直在你耳邊說話,你們可以聊上一整天。小時候最疼愛你的哥哥,好像站在三步之外,你輕輕揮手,卻總是一拳打中隔壁那個長得很討厭的傢伙,你想不懂他幹麻站在這裡礙事。你想說聲抱歉,但護理師總是誤會你在大呼小叫,然而你總是應付地很好,隨時繼續自在做自己,這就是應付這瘋狂不講理的世界, 該有的態度。

你,最真實的你

我,最虛假的我

 

(姓名已經更動,非病友真實姓名,以保護病人隱私,如有雷同,純屬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