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褪青衣 作為一名不完美的旁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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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蕭宇翔 圖/李昕

 我的祖上與白色恐怖悉無關聯。他們是煤礦礦工,所存在的方式,便是設法使自己如同消失在地表之上。

曾祖父意外身死於炸毀的大隧之中,我曾在詩中轉寫過,因國民政府遷台實施金融改革,補恤金一夕變為七十塊新臺幣。然而,祖父永和竟續此行當,毫無畏葸之情,在懂事之後便每天騎腳踏車,挑兩肩各百斤的煤,從兔子坑一路顛簸到桃園火車頭,一日四趟,賺十塊。

子曰十五志學,永和的十五則是從步入礦穴開始,一直要到煤炭產業終於廢弛,永和配合政府體檢,領取醫療補償金,才知道肺部長年的情況,隨後轉投鷹架搭設,以此拉拔我的父母輩。而這些我要到二十幾歲才逐一知曉。年幼時的閩南話能力差勁,待我長大後邊講邊學,聽永和帶著奇異的鄉愁之情講述這些,往往要曲折複述好幾遍,我才能拼湊出這些破碎的「意外,爭執,與悔恨」之全貌。

奶奶,就坐在餐椅邊聽著,突然流淚說不要講了。我雖好奇,尚且知輕重,且迅速答應,將話題轉移。

自從我懂事,進入課堂,繼而讀本土與外國的文學作品,自強一己智識人格的眾多空白與缺陷,我知道,我必是一名不完美的旁觀者,而在智識與人格的某些區塊,文學是不夠的。我與眾苦難隔著一層直接經驗的距離,繼而理解到,完美的旁觀是不可能的,甚至是不義的。

看過真實的吳鳳歷史記載與湯英伸案之後,乃發覺人類歷史中沒有聖人,只有意外,爭執,與悔恨。吳鳳,在漢人所記的眾文獻裡,斷然是一名箭拔弩張,怒髮衝冠的狠人,譬如《台灣通史》:

「番酋至,從數十人,奔鳳家。鳳危坐堂上,神氣飛越。酋告曰:『公許我以人,何背約?今不與,我等不歸矣。』鳳叱曰:『蠢奴,吾死亦不與若人。』番怒刃鳳,鳳亦格之,終被誅。大呼曰:『吳鳳殺番去矣!』」

甚至他揚言:「彼番果敢殺我,吾死為厲鬼,必殲之無遺。」與政治神話中完美的大德者,相去或有遠近。若此,則人類歷史中果然沒有聖人,真正推動文明端點之前後滾動與修正的,不是人性或者神聖,僅僅是意外,爭執,與悔恨。這是無可超驗的,除非我們將意外,爭執,與悔恨也視作運命,那麼,它便幾乎不可了解。

對於意外,爭執,與悔恨,我當然可以,也必須去極力蒐羅相關資訊,加以透徹了解,甚至轉化為知識,美德,批判……然而不然,我終將發現自己僅僅是旁觀者。

作為非當事人,一名旁觀者的意識有如一柄飛行中的箭矢,永遠無法觸碰到標的物(無論此標的物是史觀,道德批判,或者政治宣傳,任何站位,甚至包括失之淺薄的同情)。箭矢,只是盡其可能地向前飛行,穿梭過眾多文獻,口述,人與物。因我不是當事人,非如此不可。當任何站位顯得偉大起來,勢必對「事實」有喧賓奪主之勢。

尤其,當同情心越是顯得偉大,我們所成為的局外人便越完美。

意思是,了解相關資訊是不能倚賴同情心的,同情心可能使我誤入歧途,就像楊牧也曾秉持著無上的同情,相信日本與國民政府所推崇渲染的吳鳳傳說,而不曾參閱台灣通史、相關地方誌,與鄒族口傳的記載。這些資訊,此刻都已經是穩當的「事實」,而非意見或者站位。

然則,我知道楊牧自有其所在的時空環境(1950年代的普通教育是如此,1970戒嚴時代的資訊傳遞是如此)。

若更進一步闡明,彼時他以「英雄典範」為軸研究《詩經》,指出若以「瞻前顧後的人文精神」而非以「形式體裁」為經緯來切入,審視,則《詩經》中有若干篇幅自然符合史詩體格,是為巍峨可觀的「周文史詩」。楊牧熱烈地要為漢語文學尋求定位,甚至要為台灣文學尋找一個可歌可泣的人物,為其磅薄列傳,歌頌,為民族搜索,發揚一有情的人格,作為文明中一名瞻前顧後的偉大領袖,這是有情的,甚至,就是太完美的。

然而,若在以上的認知脈絡之中,我們是否願意體諒他。

在更多時候,當楊牧描述外在人事,其實,一向自認為一名不完美的旁觀者。如在《奇萊前書》中當他描寫原住民:

「偶然我也瞥見他們,或者有一次甚至和一個獵人面對面地遭遇了,站在那裡,沉默地端詳著彼此。……他代表他整個部落的族人,即使當他(也許不是他,是他別的族人)?小米來交易的時候,起初我不免還是覺得害怕,並沒有勇氣認真去看他。我時常聽見他和他的族人間的對話和傳呼,在樹林的背後,如鳥鳴,如風吹,如雨點,震動於各種之枝葉樹幹和花朵的背後,在我不能認知的方向,在我常識的背後,雖然我始終都是那麼好奇,甚至是勇於探索的。」

這樣一名不完美的旁觀者,是帶著害怕的,是沒有勇氣認真去看的,是明確知道,有一種「不能認知的方向,在常識的背後」,而他仍然好奇,而非止於「常識」,止於「下判斷」。他好奇,勇於試探,同時他也辨認出自身的無知與恐懼。

《科學人》有一項研究指出:興奮反應和焦慮反應之間的差異,其實比我們想像得小。心跳加劇、呼吸急促、思緒飛快都是焦慮和興奮皆有的反應。而興奮與恐懼,是有可能透過訓練來相互轉換的:「你必須暴露在自己害怕的情境之中,充分體驗焦慮,如此一來才有機會改變反應。」透過神經與思維的鍛鍊,焦慮和恐懼也可以變成求知力,或者面對危機時的應變力。

在今天,「真理」或許無法越辯越明,甚至「是非」也無法輕易下判斷。雖然如此,斷章取義地借用黑格爾:「第一類歷史意識並非記憶。而是宣告,是等待,是承諾。」作為非當事人(或者說,面對當事人之死的嚴肅性),我雖永遠無法跨過歷史被形塑與被傳播前的那道「普朗克之牆」,但作為一名獨立的個體,尚且可以宣告,等待,承諾。

宣告,等待,承諾什麼?

我的精神發展之所向,透過對外物不可間斷的搜索,吸納,質疑與驗證,甚至不惜自我拷問,作為一名不完美的旁觀者:我知,我思,我問,當有人(任何人)坐在我面前流淚時,我愧不可當。

楊牧,奇萊前書,p.57:

「我不能理會這成長的意義,但我知道這其中生生向榮地活著一份決心,去懂,去喜歡,去愛那個介乎理想和現實的世界,即使有朝一日因為懂了而不能喜歡,因為知道了太多而失去幻想的力,我知道我仍會保持那份強烈的愛,不是與生俱來的,是秘密地尋覓追求來的那份單純的愛,愛那介乎虛實的世界,懷念裡的世界。他們的世界。」

 

(本專欄作家為北藝大文跨所碩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