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致我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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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峽

那天回到家,已是上午十點多,媽媽氣急敗壞的跟我說你還在睡覺,一直叫你都叫不醒,而你還沒吃早餐,沒吃早餐就無法吃藥,這可要怎麼辦?媽嗎的焦急全寫在臉上。我到你房裡看你,你已坐在床邊,正奮力的要爬起,可是試了幾次,仍舊徒勞無功,我私忖著要不要上前幫你一把,畢竟你雖是生我、養我的父親,但是我跟你非常的生份,生份到我要上前扶你一把,都要覺得遲疑。我終究還是向前扶了你一下,畢竟就是遇到陌生的老人,我也會這麼做,何況你是我的父親。我看到你腋下的衣服破了,扣子也沒扣好,這可不是從前的你所能忍受的,可是現在你竟無視它的存在。

而後你巍巍顫顫的走到飯廳,開口跟我說了我聽不懂的話,我發現你的假牙沒有裝好,還沒坐下椅子,椅子上就已滴了你的口水。而後你又講了五六遍,我還是聽不懂,我害怕,一直沒有耐心的你會不會發脾氣,又對我破口大罵說我臭耳聾。後來慢慢拼湊,我總算明白你的意思。而我又再次近距離的看了你一遍。

從前的你,要出門前總會先洗澡,把自己打理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還會往臉上擦面速力達母,這是你慣用的保養方式,而後再用髮油,往自己濃黑的頭髮抹出漂亮的髮型。可是現在的你,衣服寬鬆,褲子穿歪了,頭髮凌亂,白髮雖不多,但卻已可以看出一副老態龍鍾的模樣,與先前的你是判若兩人。我一直很氣你,氣你永遠把自己擺第一位,愛自己勝過愛家人,只要自己舒適,不管你的妻兒吃苦受罪;也氣你在你的生命中,除了你自己,唯二看重的就是你的手足和朋友,只要是手足和朋友需要幫忙,你總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也氣你的不成材,讓我們在親戚間受盡冷嘲熱諷。也氣你將家庭,全丟給我那識字不多又無知,又重男輕女的媽媽來打理,以致於大哥被寵壞了,原本應該是家中頂樑柱的他,變成親戚、街坊鄰居茶餘飯後的談資,讓我們頭垂得更低了。你回家就是大爺,家中大小瑣事,你一貫的態度就是不入於耳,更不著於心。你的休閒娛樂就是喝酒和打牌,只要不出去喝酒打牌,你在家就是皇帝,除了媽媽,就是我們幾個女兒全聽由你差遣。看不順眼、不合你意,三字經、五字經就如同連珠炮,從你的口中罵出來。沒有人可以挑戰你的權威,敢說你一句,就要被掃地出門,我們一直都是噤若寒蟬。所以除了媽媽外,我們都寧可你去喝酒打牌,這樣我們的日子可以好過些。

可是看看現在的你,我還能氣你嗎?你還是很愛自己的,懶得起來上廁所,就包紙尿褲;走起路來腳會不舒服,你就不想走;懶得拿衛生紙,就隨意亂吐痰;只要不合你意,即便你已氣若游絲,依舊會罵人。你自己跟醫生說的,一天24個小時,你有22個小時是躺在床上的,因為對你來說躺著是最舒服的。但是要活就要動,你這樣不讓自己吃點苦,苦的是那半個多世紀以來,被你叫做「青瞑牛」照顧著你的媽媽,但最終害的也是你自己。很多醫生都說,你沒有什麼大病,就是欠缺走動,以致於抵抗力愈來愈差,下肢愈來愈無力。

我承認我一直很氣你,但現在氣你的是,氣你即便現在都已經手腳不聽使喚了,依舊還是要當大爺,不想動、不要動,你把自己侷限在一張床上,隔絕自己的生路。我可以不氣你了,但可以請你勉強自己起來走路好嗎?你不是還要看你唯一的內孫結婚嗎?

我只愛自己的父親啊!你過了大半輩子的好命人生,但是人活得就要活得有尊嚴,有目標,躺在床上讓別人服侍,這不是好命哪!父親你知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