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鯉魚表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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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建衛

1

我知道表哥一定又去了竹林裡的池塘,最近他老是一個人,像是有什麼心事擱著,見了人也是一語不發,不像以前,還會領我同立桓表弟一道去學校放風箏,他說他喜歡看風箏自由自在的飛,有時候卻想線的這頭是縛它的人,也想把線扯斷,可以遠遠地看風箏從高處飄走又落下。

不然,就糾集村裏的孩子打躲避球,弄得一身是汗,就到北港溪的支流去泡水,我在水裡看他,水深只及他的胸膛,往往要蹲下去才能把頭髮弄濕,一伸出頭來,我發現他真是瘦得可以,難怪有人喚他「竹竿」,而我們都喊他「鯉魚」,緣於他叫蕭立瑜,妹妹喊錯,我們也就跟著喊,他也不以為意,反而好像很喜歡似的。

我遠遠就望見他端坐的背影,我拉開嗓門喊:

「表哥,舅媽叫你回去吃晚飯。」

然後氣喘吁吁的跑近他,他用食指立在閉著的雙唇中間,叫我輕聲點,別趕走他的魚,我放輕腳步,慢慢的顛過去。

提起他右側的竹簍,水就從裡頭蹦射出來,活像是節慶夜的煙火,大略的數一數,有十來條,大大小小的,都是吳郭魚,我坐到他的左側,跟他一樣專注的看著魚標,那樣一沉一浮,忽東忽西,真像是一尾活生生的小紅魚。

我疑惑的問他:

「怎麼只有吳郭魚?」

他斜眼過來,嘴角掛著笑:

「這池塘裡可能只有吳郭魚!我覺得自己就像這些魚一樣,想跳也跳不出去。」

「魚?鯉魚?」

他重重的點頭,說:「嗯,鯉魚!」

我的思緒在鯉魚上打轉,卻想起這樣一個典故來,脫口而出:

「鯉魚躍龍門!」

我終於知道,他對自己綽號的喜愛,原來背後還藏著大志氣,希望有一天能夠躍龍門,只是不知道他長大想做什麼?我問他:

「表哥,你將來要做什麼?」

他想了想,忽然從口裡蹦出兩個字:

「船員!」

我想船員有什麼好?爸爸是船員,一整年都看不到人影,海上風浪又大,媽媽一天到晚都在擔心,說絕不會讓我們兄弟去當船員。表哥看我一臉疑惑,卻反過來問我:

「你呢?長大要做什麼?」

我肯定的告訴他:

「老師。」

他忽然大笑:

「蠢蛋,當老師有什麼好?成天跟一群小朋友玩,學生在你面前喊老師,喊得多動聽,背後卻替老師取綽號,你想每個人取一個,你受得了嗎?」

我也覺得他說得蠻有道理,我也不知道長大要做什麼了。

他接著說:

「我不喜歡待在家裡,我爸爸不是賭博就是喝酒,清醒的時候,不是找岔打我,就是對媽媽大發脾氣,根本不講道理。」眼瞳閃著淚光。

我不敢再搭腔,只有望著遠方,遠方是一抹夕陽,映著蘆葦花,可以感覺金光正急速的穿越時空,夕陽短暫,人生又何嘗不短暫?

我一直都很崇拜表哥,每次月考都拿獎狀,把一面牆壁都貼滿了,不像我每一次都考十幾名,媽媽看了成績單總是搖頭,不說話,老師也說我好吃懶做,上課不專心,想到這裡,我問表哥:

「大家都說你整天都在玩,為什麼每次還能考第一拿獎狀?媽媽也要我向你看齊!」

他開始笑了起來,開始咀嚼過去的光榮風采,說:

「誰說的?我又不是天才,那些人就喜歡誇海口!」

接著慢慢的收起釣魚線,把魚鉤掛在竹竿釣頂端,然後從中間拉線,打得竹竿啪啪啪的響起來,從水裏提起竹簍,看魚兒翻滾、跳躍,就把牠們全部傾入水裡,一下子,魚兒游離的游離,探頭的探頭,整個池塘熱鬧起來,他的嘴角也泛著微笑,從他立起的當兒,我才發現他坐著的,原來是一本沾滿水漬的英文課本。

一路無言。

2

暑假結束,表哥跟著媽媽和我們一道回故鄉花蓮。他上高中,我唸國中,夜裡就跟我一起睡,並且指導我作功課,卻很少看他像以前一樣開懷大笑,我知道他還是想著船員那一回事,不過舅舅跟他說,什麼都別想,沒唸完大學,就要打斷他的腿,難怪他整天鎖著眉頭,眼睛老是呆滯的看一樣東西,好像要把它吞下去才痛快。

星期天早晨,我帶他去看海,路上他騎腳踏車載我,車聲唱出「七七卡」的節奏,我可以感受的大海對表哥的誘惑力。臨著太平洋,正是漲潮時刻,海浪拍擊沙灘上的岩塊,掀起一朵朵起伏有致的白花,教人看了真想一躍而下去擁抱它;太陽染著遠處的浪濤,暈染成一幅橘色水墨畫,慢慢蒸騰而上,有雲低低的簇擁,天邊的雲彩變化很大,一會兒紅,一會兒紫,又一會兒黃;人生也是有平淡,也有燦爛。我自己已看得驚奇,卻忘了表哥在身旁,轉眼看他,他正望著遠方的魚帆出神,嘴裡忍不住的讚美:

「太美了!」我問他:

「我們花蓮的海夠瞧吧?」他說:

「真美!」

眼睛一直凝視遠方,不再說別的話,我則為自己的愛現覺得無趣。

回途,他放慢了騎腳踏車的步伐,緩緩的說:

「人活著就要活得轟轟烈烈,要像你們花蓮的海一樣,不要像我們鄉下的漁港那樣,浪,沒有大浪;風,沒有大風,無風無浪,是什麼人生?」

說的是實話,只是我覺得有些似懂非懂,什麼是轟轟烈烈?什麼是無風無浪?

往後的日子,表哥常常邀我去看海,他的笑聲常可以同大海比遼闊;夜裡輔導功課也特別起勁,常拿有趣的比喻,來解釋語詞或演算幾何問題,惹得我嗤嗤的笑起來,他卻一本正經的說:

「不是光笑就可以解決問題,還要靠雙手去做,我說笑話,是要你記得牢,不要以為我在跟你開玩笑。」

我聽了趕緊動手去寫,果然不再有那麼大的疑難,我真心感謝他。

四眼田雞林靖哲,在班裡和我最相熟,比我矮一個頭,臉龐肥嘟嘟的,做起事來總是慢半拍,看他那個滑稽樣兒,不只老師看到他笑嘻嘻,我也打心裏喜歡他;當我把我的「秘密武器」告訴他,他樂得嘴巴都歪了,更像是小彌勒佛,還興沖沖的跟我說:

「我到你家去,讓你表哥一起補習好不好?」

這樣一個好朋友,我怎麼敢拒絕,只是沒問表哥肯不肯?

晚上吃過飯,林靖哲挾著英文和數學課本就跑來了,一副很誠懇的表情,我看了就想笑,表哥看他一眼,笑著說:

「你來這裡可以,但是別跟小賢一起胡鬧,不然我就兩個都不教囉!」

他點點頭卻沒有笑容,我知道他一定以為表哥很兇,心裡開心卻不敢笑;多一個好朋友來一起上課,我的興致更高,表哥也顯得精神抖擻。而日子就在這樣快樂的時光中,悄悄的流過去,不落一些痕跡;在表哥臉上,英俏的短髮覆著瘦削的臉龐,顯得俊俏英挺,我發現他是一個小大人了。

3

我從睡夢中被一股寒氣逼醒,才發現我的一雙蘿蔔腿全露在外頭,趕緊往棉被裡縮,看看腕錶,六點零五分,時間距上學還早,正準備再小睡一下,卻發現表哥已不在床上,這麼早,又這麼冷,他會去哪裏?去看海?不可能;去上學?不可能,他告訴我他們已經放寒假,疑惑歸疑惑,我還是又睡著了,還做了一場短夢,只覺得自己在夢裏飛呀飛的,忽然媽媽的聲音劈面而來,我又睡過頭了,不過,我喜歡趕路上學,又緊張又刺激。

晚上,媽媽告訴我,表哥和幾個同學去打工,我還是同小胖一起溫書,等表哥回來;可是少了表哥在旁,好像沒有那種讀書的氣氛,而打哈欠卻像是一種流行病,書唸得不多,哈欠倒是挺多的,小胖終於忍不住瞌睡蟲的咬噬,回家去了。我上床的時候,表哥還沒有回來。

從此以後,我便很少看見表哥。寒假開始,更覺得無聊透頂,不知道要幹什麼?媽媽說我像掉了魂似的,整天晃來晃去,我不理睬她,只顧著畫船兒、想爸爸,不曉得今年過年能不能看到爸爸?他回來會不會忘了我的水手帽?

直到除夕前一天,爸爸回來了,表哥也回來了,爸爸媽媽一直勸表哥回鄉下過年,他卻不斷搖頭,我們知道他心裏難過,實在也不忍逼他,也就請他留下來跟我們一起過年,希望這個新年能帶給他一點快樂。

年夜飯,只見表哥不愛說話的嘴,把食物嚼得滋滋作響,表現出短暫的快樂心情,把內心的憂傷隱藏起來,其實我們都知道他的內心如冷水澆淋一般,想熱也熱不起來。爸爸儘講一些跑船的趣聞,我們笑,表哥也跟著笑,妹妹突然問:

「表哥,恭喜發財,紅包拿來!」並做出伸手狀,被媽媽瞪了一眼,妹妹趕緊把手縮回去。

表哥卻笑著拿出兩個紅包,說:

「有有有,恭喜發財!」

我跟妹妹一人一個紅包,是他硬塞到我們口袋的,大家開始感受到過年團圓的氣氛,也呵呵的笑著,笑聲很遼闊,幾乎掩蓋了外頭此起彼落的鞭炮聲,還有火鍋熱滾滾的聲浪。

飯後,表哥說他頭暈,已先入房就寢,我和妹妹邊試新衣邊玩鬧,新年跟平常的日子沒什麼差別,不同的是紅包、新衣,還有歡聚一堂的喜樂。

「這孩子也怪可憐的,你有空也勸勸大哥!」我聽到爸爸感慨的跟媽媽說。

「唉,我也不是沒勸過,小孩子沒什麼錯,不需要動不動就打,可是大哥就是不聽,我知道他也不好過,好好的一個公家差事,被賭博給害了,每天藉酒澆愁,然後拿孩子出氣,大嫂也是忍氣吞聲過日子!」媽媽說著說著,眼眶濕了,臉上也掛著無奈的憂戚。

爸爸嘆了一口氣,把過年的氣氛壓入在冷幽幽的愁雲中,說:

「總不能這樣下去啊,最後受苦的還是無辜的孩子。」

入睡前,我為表哥祈禱,希望他能夠快樂起來,卻發現床上的他,一張臉已經被淚水浸得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