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疤

340

 ■陳慧文
 右手上臂蠶豆大小的一塊疤,沒有穿長袖遮住,也沒有用遮瑕膏塗掩,就這樣大剌剌地攤在陽光下。日子忙碌,等我注意到時,已經快中午了。回想這半天,同事、同學們也並未如我當初想像的,對這塊突兀扭曲的疤痕驚愕側目。其實我天生膚色並非白皙,暗紅色疤在我深褐色的手臂上,倒也不甚明顯。既然它已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不必特地討拍也不必勉強遮掩,往後就讓它從容自然地存在和呼吸吧!
 曾經那是皮膚下一塊軟韌的脂肪,是檯面下的隱患,是被定義為良性的瘤,只要心存寬容地與它共存,便無礙於一條光潔的手臂,更無礙於一個健康的身體,就像是不必為了一粒沙摧毀愛情,為了一根刺懷疑人生。我嘗試了,盡量對它視而不見,催眠自己並不在意。兩年來的姑息,它卻越發放肆地腫大,終於壓迫了我的疼痛神經,而且可能是最敏感的那一條神經,令得我手臂痠麻,工作不便,亦難以入睡。
 當我以「壯士斷腕」的決心,拜託醫生將那惱人的脂肪瘤切除時,並沒想到挖掘內在的沉痾,是要割裂表面的完好,更沒想過傷痕的不堪,復原的不易。厚厚的紗布覆蓋不住鮮血淋淋,縷列的美容膠掩飾不住血跡斑斑。一個禮拜的隔離,不能洗濯,痛癢由它。待傷口癒合,不再需要繁瑣包紮,可以正常清洗時,它成了一條猙獰的蜈蚣,伸展著皺褶的細爪,毫無美感地吸附在我手臂上。
 我曾經在攝氏33度的盛夏,滿頭大汗堅持穿著長袖;在冷氣機故障的辦公室,汗流浹背繼續披著薄外套。後來試著穿七分袖,卻難免它不提防地露出馬腳,我使用了一盒又一盒的OK繃,一罐又一罐的遮瑕膏,像藏著一隻妖怪,不能公諸於世。曾幾何時,醜陋成了懶惰的證照(只有懶女人,沒有醜女人),無禮的表徵(保持儀容整潔是基本禮貌)。
 沒有像電視廣告中的女星,噙著淚激憤地吶喊:「這次絕對要給你狠狠疤下去!」只偶爾塗些溫和的凡士林,舒緩疤痕造成的搔癢不適。也許是時間淡化了一切,也許是習慣成自然,這道瘢在我眼中不再那麼刺眼。晚上出去買個日用品,假日去郊外遛達,我開始不再刻意掩藏,今天甚至不經意地讓它在工作場合亮了相。
 成長過程,雖不至於傷痕累累、千瘡百孔,但也不可能毫無損傷。幼時爬樓梯碰傷了額頭、小學時在操場跌倒磨傷膝蓋、出社會後飼養的第一隻貓抓傷了手背……曾經怵目驚心的創傷,如今皆已成為一絲淡痕,一抹泛黃的回憶。內心深處的傷疤,曾經噴血的、仍汨汨淌血的、曾經或仍然竭力遮掩的,是否也有雲淡風輕,不再介懷的一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