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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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鵬來義

這裡,曾經有過小火車乘坐的遊旅,好多年前的那時,您,喜興漾滿臉的,「欲來坐載甘蔗ㄟ火車喔,好諾好諾。」當我說要載您到屏東南州糖廠坐小火車時,您是如此的開懷興樂著。

那時的您,雖是有著高血壓得經年服藥,又因長年勞動得雙膝傷疾的置換了左、右兩腳的膝關節,雖是耳疾的動了手術,雖是歷經過婦女隱疾的動刀後長年醫診療治中,但,從不對命運低頭的您,仍是心神舒愉的活出您一派堅執的「光采精神」,您總堅強的說,「愛活或足『青春』」!

那時,兒女都已婚嫁,長年抱病苦痛縛纏的「病夫」,也日有起色的有了生命的顏彩。父親,歷經一生的病苦吟呻、失意傷懷,日見起色的身心中,總還能慨嘆得哼唱著葉啟田成名曲的〈愛拼才會贏〉,至少,這全是因有您的拼搏才所得以「有所好轉的生命劇本」。

母親,您的人生,是贏的;贏得了經年累月病床苦呻痛吟的父親終於有所生命氣息的回轉,因您胼手胝足,挖東牆補西牆,艱辛熬受的家境重擔承受,圓滿了我們三兄妹有個家的遮蔭,能在有父,有母,有矮簷瓦屋的居所中生活,雖是寄人籬下的租賃處,雖是捉襟見肘的謀生中,終究,我們一家五口,不,該說是七口,還有著年歲已高,當年已是那坐六望七之齡而無謀生能力的阿公、阿嬤,一家人就全依靠著您日夜匪懈的汗水勞動,雖是飢餒度日卻也還能團聚於一屋中,不至於,讓我們三兄妹被人領養走的離東散西。

 

「應持為莊嚴,莫覺如負擔。」──《菩提道次第廣論》,每每讀到這字句時,我總想著,那時的您,雖是不識字的您,對家庭責任的重負肩扛,該是如此意識的念想吧!

「擱咖按怎,我攏愛擔起來,袂使予人看無起(Bē-sái hōo lng khuánn-b-khí);一枝草一點露,囡仔我雙手會嘎飼大漢!」那年,七、八歲的我,縱使今日已年過五旬的至今,依然鮮明的印憶著您,當年堅決回絕鄰居那對殺豬賣豬肉卻沒有女兒的夫婦,拿著五萬元到破瓦矮簷的屋裡,極大聲的叫我要喊他倆「爸爸」、「媽媽」,那時,緊繃著驚懼又憤怒且剛倔神色的我,憂鬱眼神中瞪著那對身形圓滾似肥豬,粗聲喊嚷的殺豬夫婦,「阿雄叔、阿雄嬸」,我不再如此喚稱他倆,我恨聲厲喊──「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嗚嗚嗚嗚嗚嗚……」。

希望能買我回去當養女的肥豬身形夫妻,一手拿著五萬元,再伸出那雙肥厚的雙掌要拉直往後退著哭嚷閃躲的我,我,目視耳聽中,號哭狂吼著,「天公伯啊,我─不─要!」

您瞬間果決的,斷然回絕;我,才得以留在這個「飼查某子是了錢」觀念的窮寒族親裡,不淪為外姓。

※ ※ ※

臺糖蔗田農場,是您昔日時歲勞動熟悉的場域,揮砍甘蔗葉的農事,是您生活所需經濟支付的希望寄藉,勞動的菲薄收入更是您養家活口的重要來源之一,那裡有錢可賺,再辛勞,再煎熬,再苦受;卻再再,都是您心頭重擔上,生活命脈可餬口的,希望明光處!

還有,用腳踏車左右把手掛載、後座置籃綁綑裝載的菜蔬果物,穿街走巷中,您揚聲叫賣著;夜深時分,廟會辦桌的端盤洗碗工,您四處奔走的拼命掙錢著,只因,老邁公婆、病夫、三個齠齔兒女,全然恃賴著您的「養家活口」!

因而,幾十年的苦盡甘來後卻病苦纏身的您,人生回顧的喟嘆中,極喜愛乘坐糖廠的小火車,吃著鳳梨冰棒。

不管是帶您到屏東糖廠冰品部前方的樹蔭下憩息,或是來到南州糖廠,您不二的首選冰品,就是「鳳梨冰棒」。您極喜愛那甜中有著微酸,酸甜中呈漾果香的淡黃顏色冰品,不管在屏東糖廠,還是來到南州糖廠,您總是在一枝鳳梨冰棒的「透心涼」裡,話說著我年幼時,您那雙已木麻無法醫治的手,如何的受雇於人的削過一顆又一顆又一顆……的鳳梨,而我們三兄妹可以有著免費的鳳梨心以解饞果腹,於是,一根鳳梨冰棒的舔食中,您,人生走過的歲月劇本,說說聽聽中,您常對著已可倒背如流的我說,「你愛嘎阿母ㄟ故事寫出來(Lí ài k a-bú ê  kòo-sū siá-tshut li)」,一生的勞苦楚辛悲嘆,是您無奈人生的悲歌;您,又總慣習的懷想著,這好吃的東西必得讓家裡的人品嘗到,就如同我們到高雄美濃時所買合您口味,所喜愛的油蔥酥,不僅只是一罐,而是,二十罐!二十五罐!「誰誰誰,阿醜(ah bái),你幫我算一算,二十罐夠不夠?二十五罐夠不夠?」滿身病苦又洗腎的您,八旬已過,兒孫滿堂,依然如昔時的關顧著家中老小有沒有得吃!有好吃的,還要買足夠的分量,可以帶回去給哪些人享用?

同樣的,「這鳳梨冰誠好食(Tsinn hó-tsiaáh),咱買三十枝轉來或大家吃。」您,舉凡吃用所在,想到的,所做的,讓總不能善體親心的不孝女兒我,愧疚中所能詮釋的,就是您,滿懷的「母愛彰顯」!

人生最後一次,我們再次的來到南州糖廠,牽扶著拄著拐杖的您,在那賣著屏東內埔所產的可可粉「哈薩克」攤商處的小葉欖仁林蔭道上,攤商在兩旁擺設了好幾面玩具鼓,還有著木頭所做的鼓槌,醫師叮囑,已將是「日暮西山,燭火殘熄」的您,當下見著那玩具鼓面,您暗黑氣色的容顏上,霎時間開出了一朵朝陽花歡燦般的喜悅著,您,該是觸景憶記起,在鄉下老家時,還能騎著摩托車到老人會參加打鼓團活動時的美好日常吧;我,就近拿了把攤商的椅子讓你坐下「童玩一番」,您,敲敲玩具鼓面,又雙手高舉著鼓槌木棍,作勢一派「青春鼓嬤」的架式;展現出的,就如您悲苦人生中靈魂所不屈的堅執:「愛活或足『青春』」!

而今,再次踽踽獨行在南州糖廠的我,小火車乘載遊客的光景,早早已然停駛而不復得見;小葉欖仁林蔭道旁那幾面玩具鼓,攤商早已將之撤除,也蹤影杳然了;109年9月24日清晨6點5分,「星球置換移居」的您,我,已然不復得見您的身形影貌,不復聽聞您的音聲話語,今生此世,也不再有因我天生塌鼻對我乳名「阿醜(ah bái)」的喚喊聲影可得見聽!我,依仍是在「哈薩克」買了包五百元不加糖的原味可可粉;我,依然是在糖廠的冰品部買了根鳳梨冰棒;我,依然是,在糖廠冰店前養著錦鯉魚的池塘邊,那棵那時您所坐過的樹蔭下,慢慢,慢慢,慢慢的,不捨,不捨,不捨的,舔食著,您,最為愛賞的鳳梨冰棒。

「你愛嘎阿母ㄟ故事寫出來(Lí ài k a-bú ê kòo-sū siá-tshut li)」,阿母,阿醜(ah bái)沒有忘記;更沒有忘記您的生命精神信念,「愛活或足『青春』!」可是,阿醜更真真想知道的是,「星球置換移居」後的您,現在,仍是個「青春鼓嬤」嗎?還是,已經是個揮舞著鼓棒的,快三歲的,生氣昂揚的男娃兒?或者,依然是個,有雙深黑瞳眼,「查埔人個性(Tsa-poo-láng kò-sìng)、毋認輸( jn-su)」,縱使淚流滿臉依仍要唇角上揚著執倔笑意的,盎然生氣的,女娃兒?

阿母,在那星球新生起始的您,快三年來,一切,可都喜樂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