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魚露與蠔油>自由之夏的黑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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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蘊之
 九月從香港回台灣前,我手機裡的whatsapp中,滿滿的,裝載著親戚長輩傳來「不要穿黑衣」的提醒,裝載著朋友傳來事件延燒數月以來PTSD(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的討論。那時我沒有想太多,事實上,是驚嚇、憤怒到什麼也不能想,腦子一片空白,失去感受能力。
 和很多香港人一樣,我無法接受寄託著我成長回憶、寄託著夢想與自豪的這座城,突然就這樣崩毀。自由與法治,香港發展最引以為傲的兩大基石,短短幾週內被擊成粉碎。所有我以為不會發生在香港的各種野蠻,全都來到眼前,而我還得假裝這些事情都不存在,假裝香港的繁榮持續運轉,假裝一切正常,繼續上下班、辦活動。
 我得無視槍林彈雨與催淚煙,無視幾乎每日都有不正常死亡的人「被自殺」從樓上丟下來,或在海邊浮起來;無視手持刀械棍棒的幫派份子就群聚在我公司樓下,看到年輕人,或穿著象徵示威者黑衣的人,就揮刀砍擊;無視這一切的恐怖,假裝我可以繼續工作,只要繼續在崗位上乖乖工作就猶如神功護體,這所有的傷害與危險都不會近身。
 只有自己知道,這種內外分裂的狀態是自欺欺人,可惜我對自己很誠實。幾個月來的恐慌與焦慮即使在離職後也未見緩解,我回到台灣,報名參加內觀。昨天收拾著行李準備出關時,才發現手裡所有的衣物,全都是黑色的。
 這十天,我都穿著全套黑衣行走坐臥,不起一點驚恐,甚至完全沒有察覺自己穿的是黑衣。這種安心與放心的感受,幾個月前是不可能存在的,只要穿著黑色衣服就可能有生命危險,出門前都要審慎評估穿什麼顏色的衣服才合適,這對滿櫃黑衣的我而言實在困難。
 內觀過程中,我夜夜惡夢。有時打坐不小心昏睡,也發惡夢。其中一系列的惡夢就是離職前在工作崗位上的種種見聞,我抽離地看著夢中的自己重歷各種尷尬,因為地鐵停駛而遲到、滿街的人改乘地面交通工具導致人行道無法容納、溢出馬路;舉辦講座的過程,不斷接到學員來電詢問講座是否因抗議活動取消,而我卻得一遍遍重申一切照常、一切照常。
 因為我的工作常需進出關口,我不敢在社交媒體上發表任何意見,避免因言獲罪,甚至回不了台灣。我戰戰兢兢,無時無刻,日日夜夜,總是想起小時候戒嚴時期,爸媽一直叮嚀:「不要亂說話,不要告訴別人我們家的來歷,不要批評……」
 你腦子裡那虛無縹緲的意識,你可能根本沒講過的話,在一個有言論審查的地方,隨時都會讓你沒命,讓你的家人朋友沒命。
 將所有內觀時穿過的黑衣洗淨晾起,我趴在床上,斷斷續續,開始哭個不停。我終於可以哭了,不用假裝我沒事。而,重拾哭泣的能力,讓我知道,我正在痊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