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刪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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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陳玉慈

接到那通電話時,我正在一個黑暗的電影影廳裡看著一齣長片。

我的手機在背包外袋一直自動閃光,隔一陣子就亮起來,所以我拿出來看,發現那是一通來電,可能已經打了好幾次。我拿著手機,從觀眾區階梯一直走向下,在接近大門前的布幕時,接了那通電話,然後我就躲在布幕和拉門之間的小空間講著電話。

她自稱是某個銀行行員,我有那個銀行的帳戶,因為有人從香港匯來三百多美元,她問我這是甚麼款項。我告訴她那是寫醫療文章的稿費。稿費,她重複最後兩個字,然後開始告知我外匯的一些事情。這時,我所收看的那個關於沙漠的長片的杜比環繞音效充斥在我們的對話之間,所謂的杜比環繞,或者氛圍音,是突破了平面的聲光,而感覺到那聲音發自立體的周圍,這種音效的體感,是如同身處在音繞之中,能一直感受到音波在身邊的振動。

振動。所以她也許立即了解為什麼我這麼遲才接這通電話,她可以感受到我這一邊有著一波又一波的聲浪衝擊,彷彿想把沙漠中的每一刻都傳遞充滿這個影廳,那種喧囂淹沒的浪潮。

今天早晨我丟了一堆舊衣服,像蛻皮一樣蛻掉一層用不到又想不到要丟棄的自我。今早我還刪了一些臉書貼文,都是關於我這陣子讀了甚麼書的照片,我感到一陣無謂,就全刪了,似乎不只是因為我已經有一段時間甚麼也讀不下。

我只是一直想寫一件我在河北省發生的事。

有一次,我到了河北省的石家莊,同行導遊是父親的熟人,帶著我們一團有台有陸的遊客,後來去了一間寺廟。那寺廟是導遊常去的,和那裏的住持、信眾都熟,一路引著我們從大門走近了殿宇處,只有見到一位來迎的俗家弟子,那俗家弟子領著我們,走一走見到了女眾住持師父,那俗家弟子當著我們的面,撲通一聲就跪倒在師父面前,搞的我們跪不下去也很尷尬,紛紛合十。住持師父倒是和藹,讓我們訪得更深,直入了大殿。

我們先瞻仰中殿大佛,然後次第參觀側殿,有一間側殿供著一尊白玉臥佛,身長不比人身還短,我很清楚異樣感就是從那裏開始的,那異樣感就像一種波動的杜比音效一直纏著我,在我身邊環繞,形成一種無聲的音圈,然後漫至我的喉際,我的鼻喉之間頓時出水,貌似哭了,我擔心被發現,就偷偷地哭。

我們在大殿待了良久,也許師父以為虔誠,就告訴俗家弟子可以帶我們去鄰棟的樓上,我們不知道那樓上有甚麼,就跟著去了,到了那樓上又是一殿,我看那佈置分明是個靈堂,果然,那俗家弟子說,前不久住持老和尚才剛過世,我們有緣前往靈堂一拜。而且一見到那個靈堂,我就感覺不妙,我發現剛剛在玉佛殿產生的感覺,不是來源於玉佛,正確來說,就是來源於這裡。

我一直站得遠遠的,想躲在某個輓聯的後面,等待那感覺的強襲過去,如果稍早在玉佛殿感受到的杜比環繞聲波是透過手機而聽到的,那置身靈堂的我感受到的振動,已經跟處在影廳裡一樣了。四周都是大地震動。

 

我父親生前是一個道長,是類似一貫道的住持,自稱會和神佛溝通,他站在靈前靜默了一會,然後就回頭找我,他指著靈前那個跪墊喚我,我不肯去,靠靈前那麼近的話我就會受不了了,但是他一直堅持,惹的同行的人一直在看我。自知拗不過,我只好去跪,才一跪下,那振動就貫通我全身似雷擊,我全身震顫嚎哭,但意識一點都不知道為什麼,只覺得身不由己十分害怕。

 

事後,導遊笑說,她每回見了住持老和尚都會十分開心,不明白我怎會如此傷心難過,我不知做何解釋,因為我也一點都不傷心啊。

然後我們就在寺院裡自由參訪,中午就在大寮和師父們一起過堂用膳,那午餐是一碗盛著紫黑色長豆的灰色清粥,沒有味道,很像餿水。導遊說,大寮惜福,只用附近市場分來的棄菜煮粥。這粥比我在普陀山法雨寺用五塊錢人民幣換來的白色蓋澆飯還要原生態。我去過四大名山,其中普陀山不下六、七次,法華山不下三次,沒有一餐像那餐一樣。

當我們集合好欲整裝離開時,住持師父命弟子提了幾個禮袋來送行,在車上,我拆開袋子,發現裡面是一本很厚的書,草綠色的厚紙封面,翻開來,映入眼簾的是一張老和尚的照片,接著是他自幼童真落髮的照片,和一些傳法的事跡,如每一屆的大專生營隊,或出國弘法的經歷。一頁又一頁,厚厚地十分沉重的一生,但我對這些事跡反而是較為無感的,我心想,讓我在他的靈堂大哭的,就是這個和尚嗎?看上去,就是一個陌生人。

這和我刪除自己的臉書有甚麼關係呢?我想我初時放這些照片和貼文,是以為自己將要以一個作家來自居的。我若沒有這一層身分,是否就沒有辦法認同我自己?我是否害怕一層一層地刪去自我的外衣,我害怕中年一事無成。但是,我寫的只是文字而已,相信很多人對我的文字是無感的,比我對河北省和尚的一生更無感。而我真正有感的,是在那靈堂裡感受到的振動。

也許我一輩子都不會再遇到那種振動了。

而我也還不是,我並不是那種振動的頻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