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遺忘與喧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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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永忻

府城廣角鏡 國共內戰,再起風雲。當時在舟山群島作戰時,張鈞誠讓方維書獨自攜著兩男一女,倉促乘船先來台灣,住於東勢鎮,說好見面的時間,卻遲遲沒有丈夫的消息,又再回舟山群島與張鈞誠會合,後與全軍轉進台灣,暫住台北工業職業學校邊角的屋舍。張鈞誠的部隊此時駐防於師大附中附近。隨後,張鈞誠花了七千大洋買下了連雲街的一座小木房,準備讓妻子兒女落戶。

這也正是張鈞誠一家悲慘命運的開始。方維書永遠記得搬進屋子的那天。

那天是七月二十二號,聽說有颱風,從清晨便一直下雨。兩個男孩於一旁各玩各的,方維書哄睡了女嬰把她置於床上,正計畫整理房子,抬頭突見幾隻蚊子停在木壁上,舉起手往壁面一拍,一隻吸飽人血來不及消化的蚊子成了亡魂,壁上還略留著血跡,方維書用手巾去擦卻怎樣也抹不掉,眼前霎時出現好幾個滿身是血的陰影,揮也揮不走,她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於心底流竄,一種恐怖,深邃的死寂。早幾天她總想跟張鈞誠說些什麼卻不敢說,翻來覆去也睡不好,連小孩都受影響,女嬰更不用說了,哭鬧逼使方維書只好解開衣衫,大半夜的讓女嬰吸吮,乖乖入睡。

三天後,張鈞誠收到命令,派去大直軍官訓練團二期受訓,起先週末皆可回家,兩個禮拜後卻完全不見蹤影,方維書整個人焦慮到不行,不安在她心裡已經到了極限,讓她隨時都有可能崩潰。她拜託了鄰居朱太太看顧小孩,自己則是隨著一名叫陳志仁的下士,去四處打聽張鈞誠的消息。才獲知張鈞誠已遭軍法局扣押,罪名控以「包庇叛徒」遭判死刑,將於幾天後行刑。

方維書絕對不相信張鈞誠會做「包庇叛徒」這樣的事,那一定是被人誣陷。彼時早已人人自危,生怕沾上任何與共產黨有關聯之人、事、物,哪怕是,你只是看他一眼。一聽到張鈞誠遭判死刑,即使再如何鎮定的方維書也會承接不住這樣的打擊。她立即跑去找了張鈞誠昔日的長官郭天苗,沒想到他對她避而不見,尋求其他救援也都噤若寒蟬,竟然沒有一個人敢挺身而出,仗義執言。末了,有條件的,她只求能夠見張鈞誠一面。

一輛黑頭轎車帶著她去了一家頗有規模的俱樂部。顯然的,這裡是很多高級將領上演吃香喝辣壞事勾當的好地方。雙眼雙手被矇上被綑綁的方維書,跟著一位媽媽桑走進一個房間。聽到背後的關門聲,方維書心底感知前方一定有人在觀察她、打量她。她想要轉移害怕的焦點,想著她今天洋裝口袋好像忘了帶那支口紅……

忽然一名男子來到她的面前,故意壓低嗓子於她耳邊說:「您知道您今天來是來做什麼的嗎?」方維書起先不知要怎麼回答,尚未來得及發聲,那位男子又說了:「妳不知道那妳來幹嘛?」方維書有點急了,趕緊說:「知道知道,我是來為我的丈夫張鈞誠求情的!」男子一付不以為然,兩隻手放於背後托著踱步,說:「他做了什麼事呢?」方維書說:「上頭說他包庇匪徒,但我知道他沒有做這件事,」口氣有點急了,「我真的相信他不會做這件事…」氣氛有種凝重,暗黑中方維書只聽到一種侷促的怪聲。男子繼續說:「上頭說?妳知道?妳相信?」語氣加強:「妳冤枉上頭,也是有罪的!妳知道嘛?」方維書不敢再多說話,停了一下,說:「我的孩子還很小,我不知道我丈夫到底做了什麼事,我只知道他身為軍人、為國犧牲奉獻。……」一陣猛然地揮舞、踢打,只聽到方維書的哭泣哀求:「不要碰我,不要……」稍過了一些時間,只見兩名黑影男子躡手躡腳,把昏厥的方維書架著丟出大門。

 

得知張鈞誠被關在離家不遠處的台北監獄,全身是傷的方維書還是去拜託朱太太幫忙看顧三個小孩,因為她不知何時才能回家。綽號叫石頭的小兵來接她,石頭步伐快速走在前面,疼痛使得方維書無法走路太快,緊緊於後跟著,考驗她的耐度。

陰暗的天,她只想沉沉睡去,當作是小時候還躲在防空洞裡,外面轟隆隆的砲火,她死命牽著妹妹的手,護佑著兩人的頭,不料小姐妹一出來即被流彈打傷,及時被人發現送醫。妹妹沒事,反而是她昏睡了好幾天。那算是無意識的一種抗議嗎?所以不願意醒來?無論是躲在多堅固自以為是的防空洞裡,到底還能留住什麼?腐臭的氣氛瀰漫著,身體早已漂浮不知去哪了。

雨越來越大,眼睛是模糊的,只望見一大片的血影,整個風吹過來都是紅的。

方維書只能在運屍門前默默等待。不止她,還有一些婦女也在一旁等待。等待收屍。

不一會兒,門開了。一個老人推著一車的屍體攪和著雨水出來,他讓那些屍體一滾而下,老人隨即回頭把車倒回,將大門關上。那空車被雨水沖著,看起來就像淤積的髒血流向地面。剛剛那群人趕緊向前認屍,撫屍大聲痛哭。當方維書認出躺在地上的其中一人就是張鈞誠,雨水、淚水、所有的傷痛、所有的愛恨,在她的臉上不斷交織,她泣不成聲。

那天,失去父親的大兒子不過才九歲,小兒子四歲,小女兒還在襁褓中,而方維書34歲,成了寡婦。

 

整個台北城如廢墟早已陷落於悶燒的大火,沒有四季,這個世界宛若被炸出的嫣紅所掩蓋,只剩寒冬。

已經不再打仗,不是戰爭時候了,為何還在不停大規模的捕殺,不管日日夜夜,太陽月亮照常升起落下,路上隨時隨地都有屍體,讓人喘不過氣。

悲痛是無止盡的,方維書悵然,走於街上彷如夢遊。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