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昨日深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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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睿

下著雨的傍晚,她突然出現在敦化南路某條巷,撐著小花傘從悠長寂寥巷底那頭走來。她也剛從華塑大樓下班,遠遠驚訝認出她,她多麼渴望她也許會停下,跟她說說話。畢竟高中畢業後,已經六、七年未見。然而她只是「默默彳亍?,冷漠,悽清……她靜默地走近,又投出,太息一般的眼光,她飄過,像夢一般的悽婉迷茫……」。

不!那不該是她。她厭煩極了上班,次日請假窩在師大路K書中心一整天。手上捧著幾本意識流的書和詩集,卻只聽見窗外台北冬雨聲響,雨聲餘韻混合著室內古典音樂,心思落入,卻奈何迷惘。那是詩人戴望舒〈雨巷〉的丁香姑娘;而她是她小學高年級兩年最親近的閨密同學。童年發光夢屋的記憶蠟板,深切銘刻著璀璨學校場景,那時兩人功課均名列前茅。

C在街頭靜靜從她旁邊擦肩而過,沒多少特別反應。讓她想到時光深處、國二理化課程出現後,她從明星國中班上前幾名,驟然滑退。某天下課時,C和一位長大後得到全國十大傑出女青年獎的同學,激烈辯論理化問題。C好像快輸棋,剛巧她從旁經過。已經很久不曾找她說話的C,一時竟尋求支援轉頭問她,她真誠尷尬搖頭表示不知。聽見C悄悄太息般嘆了口氣,走開。

國中她們雖然同班兩年,在同一溫層教室屋簷下,她卻有著另類青春期的無力宿命,敏感體悟情誼冷暖,知道自己已經不再是C的親密好友了。

小學高年級,她和C還有幾位也住台中北區的同學,腳踏車都租放在中區學校旁公園邊。那攤且有眾多租書,她們輪流借閱分享。週末則開心騎車在彼時多數仍為竹林地的北屯區。她們笑鬧學著瓊瑤那本〈剪剪風〉接故事,並用主角名互取綽號。她的母親永遠記得,五年級下學期學業競試,她得了全年級第一名,家長會時C高興地帶她媽媽來認識。C笑起來倆眼瞇瞇的,讓人深刻難忘。

她們上了台中最頂尖的女子高中。有時樂隊同學在校園內繞著操場練習,甚或穿著漂亮制服,眾人極盡羨慕眼光觀看。那是學校的特殊菁英,得英文數學兩科超優異高分才能參加。C打小鼓就站第一排,她遠遠看著,和她不同組不同班的C,早已變成最熟悉的陌生同學,小時的濃郁情誼更加飄渺輕淡了。

夜晚捧著書回到租屋處,疲憊睡夢裡,背景傳來震耳欲聾的交響樂。她又看見C,在街頭悄悄擦身而過。莫非C沒看見她?不!不可能!那時高三畢業前某天在學校公佈欄,念乙組的她,看見被貼出相片的C是全年級丁組第一名畢業;C的好友,從前和C激辯理化的同學是丙組第一名。她真的承受巨大壓力至極,此後害怕在學校角落或走廊再度碰見她們。悵然、逃避、自卑、辛酸、小學、國中、回憶、時光、考試、名次……學校的圍城交響樂繼續演奏多種變奏主題,時而交疊,時而游離。最後似山崩海裂萬馬奔騰,而後,忽地嘎然停止。

她醒來後,奇異的是,竟覺心境脫水般輕巧。在美商當了兩年秘書、擁有不錯工作天地的她,潛意識的壓抑伏流似乎得到引導流放,再沒有從前明星學校侷限畫地圍城內,那些因功課評比階序結構,肇生壓迫的顛仆鬱悶。

「妳睡著了……」多年雨絲流過心痕歲月,回過神來,看見社工系老師在車外接聽完手機電話,開門進來微笑望著她。這是她中晚年認識的某所大學教授好友,她們在週末夜晚聽完音樂會,開車到綠園道旁聊天。她一次說完記憶盒裡塵封古事。

「所以大學畢業後,大家都能在各自工作領域有好的展現。」老師說。「但……妳真以為當時全因妳的功課退步到十幾名,友誼就消失?」

「不……然呢?」彷若溫柔善心仙女棒敲打她的頭,燃起光點,她沒預期這些話,期期艾艾吃驚地回答。

「難道都沒有其它?」老師微笑冷靜看著她。

她開著車邊咀嚼這句話,想起老師帶她去她們系上關懷的鄉下社區,吃節慶辦桌、玩唱歌比賽,她們在夜晚遼闊街道歡愉地奔車來回。社交能力晚熟的人,中年後終於活潑開竅。她不禁沉思起青春期,那些膽怯融不進閨密新朋友的羞澀落寞。執拗了大半輩子,她才懂得思索,高中時和她維持客氣禮節的C,心境又是如何接受她?

她上網收尋過C,知道她留美回國後任職中央金融機構,一切順遂。老師已到家下車,她在紅燈前停下,嘆了口氣,確實小時內向沉靜常板著臉,都是同學主動過來找她。記憶拼圖裡第一次去C家,豔陽周末午後她走到五權路,遠遠看見穿著短袖洋裝的C已站在路旁,C要來帶路。但她忘了某個東西,又折回有些距離的家裡去拿,再走回。

已經不知過了多久,C在筆直自由延伸的街道旁,仍然瞇笑著臉等她。C可愛的笑臉在往後時間之流裡無盡綿延,及至驀然回首。她們終究從小一起走過共同時代,締造了童心詩情、生命原初最純真可貴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