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外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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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峽

從我家到外婆家有兩條路,但不管走哪一條路,都要要越過兩個村子。

外婆家真的就是外婆的家,外公的家境貧窮,他是被招贅的,也就是現在講的「贅婿」。外公孑然一身「嫁」到外婆家,也許就因為如此,他對第一個孩子也就是我的母親,極盡寵溺之能事,許是在偌大的家族中,這個小女嬰是唯一跟他有血緣關係的吧。據母親的說法,除了沒有讓母親讀書外,其他的,是有求必應,這在當時普遍重男輕女的的農村社會是很難得的。

外公雖是被招贅的,但是我的外曾祖父,讓他們在隔壁的另一處房舍獨立門戶,兩家的距離很近,就是通過一條約莫十公尺的走道就可到達。而這個短短的走道,有大舅婆和大舅媽的廚房相對著,借個油鹽糖、蔥薑蒜甚是方便。每到傍晚,兩家的炊煙裊裊升起,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濃油香鹹的味道,我總愛在那裡駐足聞了又聞。直到大舅媽探頭出來,問我衝啥,我才快快走開。

父親在外婆家附近的小學教書,姐姐順理成章的越區就讀,每日由父親載她到父親服務的學校讀書。但是父親那時帶了個手球隊,常常都要到外地去比賽,有時甚至必須在外地過夜,姐姐也就因此得常常借住在外婆家。姐姐有幾次都沒有告知外婆家的人,放學逕自從學校不知走了幾公里的路,回到我們家。而也每每五舅都要騎著鐵馬,十萬火急的到我們家確認。那時一般人家少有電話,但村長家一定會有,常常聽到村長對著全村廣播「某咪郎,遮有你的電話」。但打電話畢竟是不方便,所以在鄉村,走路和騎鐵馬,是最常見的交通方式,所以都是五舅騎著鐵馬飛奔到我們家確認,姐姐到底有沒有回家。

也許是怕姐姐會想家吧,所以我尚未足齡,就被父親帶到同一所小學寄讀,這樣姐姐到外婆家也有個伴。那時我的年紀尚小,還在和玩伴玩泥娃娃、跳格子、彈彈珠的遊戲,懵懵懂懂就被帶到學校而且還得要乖乖待在教室聽課,著實很不能適應,所幸遊樂場的盪鞦韆很好玩,我的一顆心常常飛到那裏去了。我跟同學們總是下課鐘聲一響,就飛快跑去佔位子,玩到渾然忘我,上課鐘響也沒聽到,等到同學出來喊人,我才慌慌張張地從鞦韆上跳下來,當然回教室免不了要受到責罰,而當時最普遍的處罰方式就是罰跪。那個時候上課學什麼我都沒有印象,倒是記得我常常被罰跪。而姐姐也沒有因為我的作伴而少想家,有幾次她牽著我的手走了不知多久的路回家,偶爾在途中,還會遇到鄰村的婦女問我們「查某囡仔,恁是不是住在○○寮」聽罷,姐姐就會拉著我的手趕快跑。現在想想姐姐還真是大膽,敢一個人自己走路回家。

其實我很喜歡外婆家,外婆的娘家是大戶,有個戶外的樓梯可以爬,我喜歡和玩伴在那裡爬上爬下,在我村裡只有米店才有二層樓,其他都是平房,所以對於有樓梯可爬的房子很新奇。但要去爬樓梯之前,會經過外曾祖母的房間,當時我並不知她是外祖母,總覺得她一身黑很是嚇人。外曾祖母總是一身黑,她裹著小腳,額上圍著一條額巾,額巾上面還鑲著一塊綠色的玉,活脫脫就是民國初年老婦人的裝扮。我們都很害怕外曾祖母會站在門前,我們經過她的門口都是用衝的,並且還會緊張的說「鬼出來了!鬼出來了!」雖然很不禮貌,但也看出我們當時是多麼害怕外曾祖母。

外婆家的前庭栽種了許多果樹,有結實纍纍的木瓜,也有黃澄澄的香蕉,當然也有每次吃,都澀的不得了的芭樂。當木瓜和香蕉成熟時,外公總會差遣當時念高工的五舅和六舅,拿著特製的竹竿把果子「打」下來,我們幾個小蘿蔔頭就等著吃「很慢的」果子。至於芭樂,可就不用煩勞五舅和六舅了,我們小孩拿把椅子或是跳幾下就可搆得著,但是印象中自己採的芭樂全都不是甜的,為此五舅和六舅還常笑話我們是「枵鬼囡仔」。而外婆家的後面是一片田,兩旁栽種了桑椹樹,清明時節,桑椹成熟了,我們自己不用大人說,也會去採了來吃。有時一段時間沒回外婆家,一回到外婆家,小我一歲的堂妹就會拉著我和姐姐的手說,後面的桑椹變色了可好吃了,我們書包都還沒來得及放下,就興沖沖的去採桑椹了。

外婆家到了過年是很熱鬧的,因為前面四個舅舅都已開枝散葉,一大家族鬧熱滾滾,再加上外婆娘家也是人口鼎盛,所以很能感受到濃濃的過節氣氛。我對過年回外婆家其實是又愛又恨。彼時家中經濟不佳,母親沒有錢可以包紅包給外公外婆,所以她少有回去,但是我們小孩到外婆家卻可以拿到好多紅包。所以大姐都會領著我們三個妹妹,頂著寒風走在石頭路上,兩旁的木麻黃,被風吹的颯颯作響,我們只有將衣襟拉得更緊,彼此靠得更近,慢慢的走到外婆家。以前覺得這條路好遠,現在看這條路覺得更遠了,很佩服當初的我們是怎麼走到的。

到了外婆家,我的三舅媽都會講一句話說「口仔(媽媽的日文名)那陣查某囡仔,又轉回來想欲拿紅包了」講得讓我們很難為情,感覺像是乞丐一樣,但又能如何,現實環境就是這樣。愛的是紅包,恨的是那一條長長的石頭路,還有三舅媽的酸言酸語。

現在外公外婆早已辭世多年,五舅也在十幾年前因一場意外往生,外婆家偌大的三合院,只剩越籍的五舅媽守著,昔日的鬧熱滾滾,現在多的是一片的寂靜和蕭條。而外婆的娘家也隨著子孫多在外打拼,其沒落也是不遑多讓。然兒時一幕幕在外婆家的場景,常常不斷在我的腦海裡播放著,雖然日子已遠颺,但除了過年,那是一段值得鐫刻的黃金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