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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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鵬來義

火車一站又一站又一站的停靠又起駛,區間車的窗外,一站又一站又一站的雨,細細綿綿著,不絕如縷。坐過一站又一站又一站的我,一階一階,又一階的,緩步著走上月台的出口收票處,在當年我要您坐著歇會兒的椅子上,坐了下來,靜閉著眼,呼出一道長息的我,跟那年一樣,再買了張回程票,區間車回程票,只是,這回,沒了您的車票,獨我一人,再一階一階,又一階的,走下枋寮火車站這沒電梯的地下道,走往著月台,等火車駛來停駐。

當時,您望著那階梯,說,還要爬樓梯啊?我問了站務員,得到的答案,這段地下道往出口的階梯,就是沒電梯!

「天啊,怎會沒電梯呢?」我,萬分懊惱的躊躇著,這路,該如何是好?就不走了嗎?但,您,一輩子就這麼一次,來到這兒的;此後,行腳步走,恐已是更形艱難,就怕,就怕,今生到此頭一回,也將是,此世駐足於此的最後一回!

定了定心緒,我說,可以的,都來了,我們就一階,一階,一階,邊走邊休息,停夠了,再走也很好,醫生有交代您要走動才會更健康,我們不趕時間,慢慢來總會到的。

是的,那不贊成我想要把一個腎臟給您的長庚醫院腎臟科李醫師,是真的這麼告訴我的,要帶您出來看看外面的風景,要求您再怎麼提不起勁,也一定要勉強著走走幾步也好;心理影響生理,愈不動,將會愈是嚴重「退──化」!

我們,就那麼一、兩分鐘可達的樓階,緩步進前著,您,是個「勉力而行」的聽話好學生;階階「步實踏踩」就在「舉步維艱」中歇歇停停著的十餘分鐘後,終於來到驗票口,出了閘口,在那大蓮霧造型的椅子上,我說,在這裡坐會兒,先喝一口水。縱使手腳已然水腫得似嬰兒肥的您,也總還可以潤潤喉吧?

您,不願再搭車逛看海景與漁港,這是您人生中第一次來到這盛產魩仔魚、蓮霧、芒果的枋寮,在此有所歇息停留。

病況還沒如此惡化前,我們的南臺灣行旅重心,總在於您心心念念的「足靈聖(lîng-siànn)ㄟ土地公伯」──車城福安宮。因由於兄嫂開店創業起始,您總每隔一段時日就喜興著到土地公伯那兒,好似小學生要向老師稟告習作進度般的,喃喃唸禱著,有所請示於德紹崇隆的老先生,祂。您,期冀的,無非是身為一個老母親,一片母愛情懷,在神靈前,對寵媳愛兒的馨香願禱以祝的關顧之心。

那時,您還能走得上福安宮廟前的層層梯階,或許,因由於您念茲在茲的「神力」,更長養強壯了您膝關節已是開過兩次刀之後的「腳力」;或許,因由於,您一心一意一定要達成你每一回的「心願付託」於──祂,土地公伯。您,拈香願禱,總喃喃言說著,「信女○○○,請土地公伯照顧我ㄟ後生(hāu-senn)○○○,新婦(sin-pū)○○○,家庭和樂,做生理(tsò-sing-lí)趁錢(thàn-tsînn)……」您,總訴禱綿綿,依依切切,懷擁顆轉過一圈又一圈,磨繞過一回又一回,終竟不得歇安的「大家(dā-ke)石磨心」,那日日夜夜如同被石磨輾轉磨壓般的心,老母親心海中那波浪翻飛、潮潮滾湧的關疼愛寵於兒媳家運、千般掛懷萬般憂忡之心,您,全數訴與心靈依託的土地公伯,您,悵惘傷愁的神眸,祂,一逕不語著,諦聽、凝視著「信女」,您。心靈能有所宗教的寄託,那也是帖「藥」,更是帖您口說的足「靈聖」(lîng-siànn)的特效藥,每每,「若此儀式」一趟後,您,有段時間,憂結愁眉以有了寬舒的清朗亮光。而每回經行而過的枋寮漁港,那霞光燦炫麗橙的黃昏景致,與獨特的魩仔魚煎,也總在於到福安宮那「任務為要」的「叩謁參拜」要程完了後,匆匆驅馳而過,從未駐足停留過。

※※※

歇了十餘分鐘後,我們再次「艱難迢迢」的歇歇停停著,緩步緩步著,一階一階又一階的,走完那「恨天梯」,我一直跟您道歉,「足歹勢,我嘎你虐待(Gik-thāi),我毋知影(M̄tsháinn)這無電梯。」我知道,常人的「易行」,已是腎功能淪潰的您,「迢遙」的「難行」履步,萬分不孝的我,在火車行旅中再將這「意外」的苦痛加諸於病況纏身的您,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真的沒想到,枋寮火車站,下月台後要走上剪票口這段階梯,竟然沒有電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親愛的,阿母!

「迢迢天梯」,我們終於又返抵候車月台,火車也正啟動著關上了門與我們照面而別,還有二十分鐘下一班車才會來,沒關係,在月台的座椅上坐會兒,吹吹風、陽光照照身子,我如昔的跟您肩頸、手腳的按摩搓揉著,「再喝一小口水,好嗎?」我怕您虛脫了。您眼神迷茫著說,這裡叫做枋寮啊?我頭擺來(thâu-pái lâi)。

當時正趕著碩士畢業論文的我說,等我畢業論文通過,我們再坐火車到台東,枋寮到台東的海景很美麗,您,不語著,淡淡的笑一笑,那笑裡,有著風中殘燭,油將盡,燈將熄,時日飄忽黯然的垂暮無奈與滄桑;而,枋寮到台東的火車行旅之說,今日,您我母女倆,此生已然永不得同行共覽多良車站前方,那碧波汪海的太平洋水域。

從小,肩負家庭生計、少有行旅的您,從我好小好小好小時起,我就有記憶著,您,總一直告訴我,「我足愛坐火車,慢車按呢(Án-ne)一站一站停,一站一站停,一站一站看風景,一站一站看風景。我ㄟ心情ㄉ足快活」。

七、八歲起,就跟著我的外祖父穿梭在漁市,出生在窮寒小漁販家、身為長女的您,沒有少女當有的韶光春華年月;為了生計,為了那一大群似粽子般的弟弟妹妹們無助的飢寒交迫苦況,十三歲時,您已是獨擔叫賣著漁貨的小生意人。

豈料,走入婚姻後的您,從肩負照顧原生家庭的重擔,未能得有卸下,竟是場更形悲苦人生故事的生計拚搏展演,長年臥床的病夫、三個黃毛稚子,年邁無生產力的公婆,全靠著您,日日夜夜,勞務苦作,胼手胝足於農場砍甘蔗、養雞場、豬舍幫傭飼餵,鄉間婚宴辦桌時端菜捧碗刷鍋洗盆……等等雜差,又再趁著天光初亮的大清早,以腳踏車載滿菜蔬的穿街拐巷著揚聲叫賣著,「只要是正當的頭路(thâu-lōo),只要有錢賺,天頂咖遠,我ㄉ欲爬起去;一定愛爬起去,袂當(bē-tàng)厚人看不起;袂當(bē-tàng)厚人看不起。一枝草一點露,天無絕人之路;一枝草一點露,天無絕人之路。」您這不認輸的堅強性格,從小,我就總聽村裡的人讚美著您,有「查甫個性」!

「一枝草一點露,天無絕人之路。」從我有雙憂鬱的黑瞳淚瀑雙眸時,三、五歲時起吧,您這話,我是不絕於耳的,聽著長大的,所以,我很能感受在人生窮困中肩挑家庭重擔、謀求生存的您,那愛喜著能坐那慢慢緩駛的火車,看著車窗外田園風光時,那好生不易才得有寬朗的舒心情懷。

很久,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答應過您,要陪您一趟的,雖然,曾帶著您坐過蒜頭糖廠、新營糖廠、南州糖廠(此處小火車現已歇業)等處的小火車行旅,但,始終未能成行的,還有更多更多處;我深知,再不成行,將會是我餘生無盡且永難彌補的愧憾!那就先從屏東的「竹田到枋寮」段坐起吧。

「欲坐火車看風景喔,好啊。」病苦愁容的您,暗灰的眼,有了些喜興的光,您的唇角,漾出一抹蹤影遁隱已久的笑意。您,靠窗邊的位置,神思惘然般的坐著,靜靜觀看著車窗外的農庄漁村、田園景緻、魚池水車風光、海景藍天,我跟您說,這站是竹田,盛產檸檬;是潮州,燒冷冰足有名;是崁頂,出產黑麻油;南州糖廠您來過,這站叫鎮安,這站林邊,咱(lán)有去看福記古厝過,那古厝裡有著您熟悉的竈跤(tsàu-kha)……;這站佳冬,生產蓮霧,東海站、枋寮。一站站,您神思惘惘的,靜看著車窗外的養殖魚池、青碧巒遠的山脈,及一處處的蓮霧果樹,在東海站時,有個約莫三歲的小男孩就坐在您正前方,您看見這清新朝氣漾滿身的小男孩那酡紅Q軟的小臉蛋,您,微微笑了開來。

一個上午,我們在「竹田到枋寮」、「枋寮到竹田」的區間車上來回往返著。您說,妳啥米代誌攏無做,規半晡(kui-puànn)攏陪我坐火車。

「老菩薩,無要緊啦。」我歡笑著,跟您說。

※※※

這,已然是109年底的永遠追憶了!追憶懷思總椎心蝕骨的浮漾著,任憑餘生時歲,我永遠永遠永遠,再也無法彌補的憾愧與痛疚──「為─時─已─晚」的「子─欲─養─而─親─不─待,樹─欲─靜─而─風─不─止」!

「哀哀親恩,劬勞辛瘁;十月胎恩重,三生報答輕」,已然再也沒有母親的我,凝視著照片中的您,在竹田到枋寮,枋寮到竹田,這區間車來回行程上,尋憶著虛空中的,您……;阿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