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三塊藍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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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馮平

思慮重重,浮雲擾擾,鴿子沉鬱掠過屋頂,沒有留下一句話給他。畫家疏離親緣,一無所有,只有筆和畫布。他於世上所有的,就是這些了。吊燈如烈日高掛,他將門窗緊閉,深簾拉上。文字到不了的地方,畫就開始。他面對空白畫布,如面對「一道門」,只要打開它,就有一個比偉大小說更深邃敏感,或更寧靜悲愴的世界在那裡。

 

他捻燃一柱心香,臉微仰,凝神。煙裊裊上升,他要乘煙去,親手揭開幔子;煙繾綣繚繞,他要心眼開啟,看見幔子後面的本體真相。魂游象外,他在看不見的世界之內。

空虛混沌的世界,他想起一個人。伊到他住處來吃飯,飯後,兩人坐在客廳地毯上看電影。邊看邊笑,邊笑邊說話。「是不是?」伊問。這個問題太突然,太難答。

空氣像加了洋菜,仍然透明,但開始變得軟糯,浮出淡淡顏色。

 

最難的總是調制顏色。畫家獨語:「顏色比圖形重要一千倍,一萬倍!」他麾下的顏料不算多,但又多得不可勝數。他看人生宇宙奧秘,都在這些顏色的調成裡。人是在悲哀無奈中才像人。人不需要新的風景,只需要新的眼光,新的顏色。屬於自己的顏色。

 

省略一切動詞,名詞,主詞,敘事張力,人物衝突變化,臉部肢體線條,情緒波折反應,便也就把這一切調成一個顏色,兩個顏色,或三個顏色。讓複色的紅自己漫漶擴張,讓複色的綠自己無限延展,讓複色的藍永不止盡走進自己內心深處的回蕩。

讓顏色發出最幽微最恢宏的聲音。

「人生的一切變化,一切魅力,一切美都是由光明和陰影構成的。」惟獨他的畫沒有光明,沒有陰影。他說光明和陰影都在一個顏色裡,而且這光明所發的聲音比你所知的更光明,是極大的光明;這陰影所滋長的語言比你所見的更深晦,是極深的陰影。

 

信徒信的是神,理當觀看神自己,但看得最多的,緊盯不忘的總是人。人豈是可看的?王爾德說除了誘惑,什麼都能抵抗,也就是什麼都抵抗不了。所以,以色列人要全數倒斃在曠野,信徒要一個個跌倒否認主。

善霸比惡霸凶猛可怕。眾人擁擠在死去的拉撒路墓前,議論紛紛,馬大抱怨耶穌遲來。耶穌哭了,因為至今沒有一個是信的。

倏忽兩千年,耶穌來了,耶穌不來。來了又要哭。希奇的,沒有人說出一句道歉,感到一次虧欠。

 

趁此刻天色仍明媚湛藍,趁鮮花仍嬌艷芳菲,趁眼前景色尚在變換,白晝還沒有讓位,寧靜的時光仍緩緩流動:

你且入夢,再從夢中醒來。

 

醒來

哭泣。

——雪萊《無常》

 

夢是有顏色的嗎?黑澤明的《夢》繽紛奇譎,畫家卻從不記得自己的夢裡有色彩。只記得兩個人擁吻,或像布朗庫西的雕塑,有永恆靜詳的質地,有至死不渝的天真;或像星河連合成練,愛慕交融,旋轉傾訴。肉體被渴望著的重量碾碎,成了渣滓;感官被豐美的體液侵蝕,徹底毀滅;心靈被恐懼折磨,被硫黃焚燒,一次次在崩潰中逼近瘋狂喜悅和極度悲傷。

晨熹,窗外群樹婆娑,翠綠如洗。他們飲啜手沖咖啡,搭配比利時鬆餅,水煮雞蛋。日中,他們獨自讀書寫稿,或冥思做畫。月夜,他們倚偎在沙發上看王家衛或安哲羅普洛斯。有時分房,更多時候同枕。是何時從朋友,變作室友,再成為情侶的?如果——

如果那一天,他回答:是。

 

一切愈來愈清晰。

屋內果凍凝結成畫,層層幔子後面浮出的,是藍色。

 

他想的最多的是:聶魯達的情詩是什麼顏色?

希臘時代的諸神被嫉恨蛛網盤繞時是什麼顏色?喜劇的存在是不是只有在悲劇的色彩裡才有意義?亞伯拉罕舉刀揮向他的獨生愛子時,眼前看到的是什麼顏色?想像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的第一分鐘,巴黎的天空下是什麼顏色?當一個好人被另一個好人深深傷害時,那個痛是什麼顏色?信仰的爭辯、懷疑和質問是什麼顏色?如果有一種愛是可以被定罪的,這個愛又是什麼顏色?

 

什麼樣的黑,才是日全蝕中最闇然的黑,加上一切罪惡靈魂所匯成的黑,再加上魚被水決斷拋棄之後眼前一時昏瞎的黑?什麼樣的紅,才是神聖之愛堅定不敗的紅,加上人子赤誠純潔馨香的紅,再加上世間最慘烈的犧牲而震動千萬人眼淚的紅?又什麼樣的藍,才是一生中最溫暖,最靜安,最憂悔的藍?

無顏色是被冷落的顏色,失了魂的顏色。

 

人看人,看出「不倫不類以致淪亡」的顏色。如:看人切了乳房或陰莖而改變性別,看一名女同志媽媽將女兒推向父親房間,看一位可男可女可中性的網紅走在街頭。一個人看如何?一萬人看如何?一萬萬人看如何?

(即使基督教滅亡,基督的一生永遠叫我們感念——芥川龍之介)

最危險的目光,豈非來自宗教徒?他們宣稱以神的目光看人,卻看到後來,把自己看成神。神不再是他們的神,神成了他們可以「殺伐」的藉口,他們永遠只是別人的神。

枉死或戰慄於目光下的靈魂,發聲可以雷鳴。

 

「我以為你是,」伊這樣說。

畫家醉心於一種藍,是在網路上看見的一張圖片:拍攝者從頂樓或半坡上取景,約莫是華燈初上的歐洲斜瓦街屋,S形蜿蜒排列,高低錯落;畫面左下角有綠樹,街邊停幾輛車。屋子都有四、五層樓,白牆,窗內有的透出黃燈,多半還沒有,整體氛圍確乎只有一色,就是藍。

藍得這樣魅麗,這樣瑰靜!街燈下的貓在想什麼呢?屋子裡的人在做什麼呢?整個城市的氣味是什麼呢?類似的藍也在宜蘭頭城,和湘西鳳凰城的照片上看過,令人戀戀其光色。

還有一個藍,是一男子正面全裸狂奔在橋上,橋似乎不高,離綠水頗近,兩邊灰鐵欄杆,背景有一座高架眺望台,一條橫亙全幅畫面的青黛山巒,山上愁雲滿天。男子滿臉鬚髮向鏡頭跑來,仰頭,高舉雙臂,赤腳飛跨地上一條線,彷彿衝刺達陣,悲欣之情被定格下來。

地上的線是紅白藍三色組成,「國旗」成了橋上一條界線。界線是什麼?界線裡面還有界線嗎?人怎堪一直跑下去啊!

 

人,不是應該生而自由的嗎?

所以耶穌才在山上教訓他的門徒,「你們的話,是,就說是;不是,就說不是;若再多說,就是出於那惡者。」

那天,誰也沒有多說什麼。十幾年後,畫家知道一旦錯過,便再回不去了。

念念不忘,仍無回響。

 

完成於未完成,就仍然在過程中一直說話,一直前進。未完成的比完成的說得更多。這是米開朗基羅《阿特拉斯奴隸》給畫家帶來的啟示。沒有頭臉,沒有手腳,只有人的軀乾在一方大理石中。人,好像正被石頭吞噬進去,回到黑暗裡;又好像正從石頭中掙脫出來,迎向重生。

石像進行中,一切都有可能,一切都在發生。

亦可能於沒有可能的可能,發生於沒有發生的發生,只有維持現狀在時間一分一秒的進行中,或在日日夜夜風霜勞碌的進退不得中,或在朝朝暮暮憂思苦惱的沈重負擔中。走不出來,又回不去。

始終困在一個境裡。

始終沒有答案,也就始終有無限答案。

 

如果真能回去,他這次會說什麼呢?

畫家沉默了。他打開窗簾,一陣雨一陣晴,看見天藍色的藍。這是汝窯青瓷的藍,面色最斯文端秀的藍。但這不是他所要的。他要的「藍」是可以全方位向外膨脹推動,也可以向內對所有深處掃蕩掠奪。在這兩極之間,有他一切想說的話。

如同畫布上那幅圖畫。

作品編號108,《三塊藍色》。

 

「人終有一死,我們滿載著愛人、族人的愛和曾吞咽過的滋味死去,帶著如河流般承受過我們靈魂的肉身死去,和洞窟般深藏於心的恐懼一起死去。這一切都將深深烙印在我身上。我們才是國界,而非強者劃定的國界。我相信你會回來,帶我去風之天堂……」(注)

伊真的會回來嗎?

畫家看著畫布說:「是的,只要打開那道門,就行了。」

 

注:摘自《英倫情人》(The English Patient), 原文作者:Michael Ondaatje,譯者:景翔(時報出版社‧2010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