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文薈〉鄉愁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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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柏林
天啟

國小一年級,第一天上課,學會寫自己的名字,楊象。放學後的黃昏,我一個人趴在中庭左側一座泥塑的糧倉前,用一隻竹籤在茅草不對等三合院的黑色泥土上非常專注的刻一個字「象」,而且是用沒人教我的象形文字,畫成一隻一隻的大象。幾乎寫滿中庭廣場。我感覺自己彷彿具有魔法般,進入非洲的大草原,地球的心跳和我的心跳因為大象的移動而興奮起來,由此,我被吸入一個廣大的想像世界裡。

這是我生命中最迷人的誘惑,第一個驚心動魄的開場記憶,第一件無師自通 的裝置藝術。「象」後來成為我作品保證書上的甲骨文鋼印。

手中的夕陽

1962年,我八歲,二年級的暑假,母親開始領著我走一段漫長有許多大大小小佈滿水窪的黑色廣大沙灘。我們要去西方日落大海的邊界。此時牡蠣田仍是 插枝的年代,通常颱風肆虐之後,風飛沙沖倒而掩埋淺灘插枝的牡蠣田,我們要打著赤腳,從幾乎淹至我下巴的海水裡拾起乩童法器般銳利的半成品牡蠣串,重新插在較淺的海潮中。沒有工作手套,血從我手心上滴在海洋上,彷佛那片渲染鮮紅的餘暉,僅屬於我印證的夕陽,我和天地之間的連結。雖然我腰身以下的海洋,螃蟹和小魚三不五時騷擾我的幻想和無聊的工作,牠們似乎不是我的食物,而是強烈飢餓的象徵:偶爾,我抬頭發呆的眼神回望沙丘盡頭的村落,感覺回家的路比頭頂天上的星星還要遙遠。

繁星不滅

隨著年歲閱歷的增長,日漸清晰且多重解構的童年記憶,如同努力深耕的土地,深層的土壤翻出特殊的、連虛空寰宇都能發芽開花的種子。十歲某天晚上七八點,一位美麗的女子在為我們遲來的晚餐開伙。我疑惑媽媽去哪裡去了,父親新交的女友嗎?幾天後母親談起以下的往事我才恍然大悟!她化了六零年代的濃妝,穿著新衣裳從台北回鄉下,我認不出來,只看見一鍋香噴噴的白米粥,趕緊盛了八、九碗涼著好吃。除了幾盤主菜,父親小小豐收的漁獲幾乎排滿一張長凳。「死囝仔咧!你這個大心肝的,一個人要吃七、八碗!」說時遲那時快,一陣快如閃電的旋風,從父親憤怒的手掌大力揮出,好似要打死一 條跳上竹筏搶食物的大鯊魚。白花花的米呀!以開天闢地的壯烈式,慢動作般 飄向夜空散落中庭黑色的泥土地上,宛如滿天閃亮的繁星。

 後來我有許多件作品,以「繁星不滅」延伸的創作,當下,我看見上帝存在,以父之名,在我極度悲傷,極度飢餓,極度震撼,極度驚喜的跪在那片白米的星辰中示現。許久許久,直到美麗的母親在半夜偷偷把我抱去睡覺。心中昇起一個渴望,我想當藝術家,只有藝術才能描寫如此璀璨動人的情境。母親一直是我的活菩薩。

洗禮

1971年,16歲的我在重慶南路東方出版社翻到德國詩人赫塞的「鄉愁」因為清楚自己的童年比赫塞的鄉愁有過之而無不及,於是挖空心思,努力學習文字如何表達生存的感覺,生活的感動。看完「流浪者之歌」以 及他所有翻譯的小說。

少年時期,從歌德,「少年維持之煩惱」文學浪漫時期的種子開始發芽,接著波特萊爾的「惡之華」捉住我暗黑夢境的飛行尾巴。馬奎斯的「百年孤寂」如秋風掃落葉,使我深深著迷魔幻意境,當然若沒有陷入愛情翻攪的深淵,敏銳覺受墊底的筆尖,墨水是無法理清思緒的脈絡,書寫一定要有風格,風格是人的生命調性。亦如創作。

17歲全省美展第三名的自畫像,是我人生第一道山海關,第一個轉捩點。

 但是太早覺知,充其量是後期印象派小時了了,因急於跳脫框架,結果栽 入類梵谷的身心障礙區,神經衰弱症,死亡的召喚如同被GPS鎖定目標,只好回鄉下老家休養,打算靜心半年,才半個月,愛人通知懷孕了,只好摸摸鼻子,看看之前,在父親的大哥家,珍和我拍的一張我非常喜愛的合照,我真的為這張神奇的照片,註定要為未出生的小孩負責,結婚再去馬祖當兵,甚至天真又樂觀的自我安慰,起碼有一段養精蓄銳的時間,同時再鍛練文字表達的能力,因此在馬祖外島的防空洞中,不合時宜的強迫自己寫了兩本日記,由於不合群,被連長,輔導長理所當然整得不成人形。退伍那天,丈母娘抱著已經一歲多的兒子在巷口等我,「爸爸」一聲陌生害羞的呼喚,使我即刻流著眼淚抱著兒子,不完全為了小孩常常缺少奶粉,我需要從下士的薪水寄一部份回台灣,心理其實有一處更大的悲傷,「完了,要養兒子,我如何構成必要孤獨的狀態,才可能成為藝術家?」

經過生命顛沛流離的洗禮,記憶裡被感動的畫面,會以自己美學的格式, 重點重整,甚至如AM轉入FM頻道,青少年、少年、兒時動人卻模糊的遠距焦點篇章,生命不停敲打鍛造、折騰、打磨、美學拋光、心靈折射出的映象,等同從2G來到5G視頻,記錄的視角,不只是迴光返照,停在天花板上的靈魂出竅,已經是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見山仍是山,進化版性靈空拍機的大見解。

雷霆之鎚

童年,驚天動地,四處的生命印記,個人微觀宇宙史詩級的超覺頓悟,四顆種子,一直在我生命迴路中尋找元宇宙座標,搜尋天啟土壤的新生地「蕨知苑」是一件耕耘三十年的裝置藝術作品。

(20220702 楊柏林於蕨知苑)

(編按:楊柏林,知名雕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