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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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佩梅

墨色的濃雲擠壓著天空,彷彿要墜下來,壓抑的整個世界悶脹,顫抖著下起雨來。

開車的人最討厭下雨,尤其是開卡車為業的小周。「前面就要到家了,我還要去倉庫卸貨,妳先下車吧!」。阿芳面無表情的應著「喔!」待阿芳下車,小周出神地望著迅速奔落的雨,再回過神來,靈活的打起方向盤,向右一個急轉,深皺的眉頭鬆了開來。

正要點起一根菸時,聽見有人拍打他的車身,一聲急似一聲「吱!」緊急煞車,「撞死人了!」,他連忙下車,只見他車後的鐵鉤鉤住阿芳的頭皮,一路被拖行過來,血流滿地!

手術後推進加護病房,醫生宣布:「腦死!」阿芳的哥哥猙獰的臉抓起小周的衣領:「你這個兇手,害死孩子還不夠,現在連我妹妹都不放過,你最好皮繃緊一點,否則要你好看!」

阿芳父母早死,十六歲就在卡車行當小妹,司機們休息時,她會倒茶水遞毛巾。小周車跑得勤,經常三更半夜才卸貨,過來休息時,她總會為他留杯熱茶,這打開杯蓋,熱氣上騰的氤氳之感,漸漸鬆開小周禁錮已久的心防。有時,怕他肚子餓,會去買兩個肉圓,一碗熱騰騰的貢丸湯,靜靜地陪著他,沒有言語的交流,卻讓小周的心暖呼呼的,半年後,阿芳懷了孩子,兩人便結婚了。

婚宴上,大夥兒不停鬧酒,唯獨小劉悶著頭,煙一根接一根的抽,酒席不到一半,就推說吃壞肚子先行離開,也沒人在意。待小周灌完三瓶酒後,結婚禮物就要揭曉:是一幅「鴛鴦戲水」。「你別老笑我們老粗一個,這可是在畫廊買的,花了我們半個月薪水呢!」小周是卡車司機中唯一不嚼檳榔,不看A片,不爆粗口,還會去畫廊賞畫的異類。可惜父親早死,母親和另一個男人跑了,還有弟妹要照顧。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歡阿芳,只覺得她白皙的皮膚,細嫩的手,默默送上茶水的姿態像極母親。雖然這份記憶是八歲以前,但他仍像珍藏著母親留給他的畫作般珍視著。這幅「鴛鴦戲水」和母親留下的「野鴨歸巢」雙雙掛在他們的新房中,阿芳似乎是來填補他心中缺席已久的母親的位置。

婚後小周車子跑得更勤,他想為小鴨覓妥蟲子,屯好足夠的糧食,帶回巢中看著牠張開大大的小嘴,吃得飽足而豐美。

日子如同白開水般,日復一日的過下去。這天,雷雨交加,他本要送貨到屏東,過夜後再回家。貨運行臨時通知,高雄以南淹水,他只好折返,漏夜回到家中。房間裡除了兩幅畫空無一人,撥打電話給阿芳,無人回應,再撥到公司,小張接起話筒,誤以為他是小劉,語氣結結巴巴地說:「小……小劉,你最好快……快讓阿芳回家,南部淹大水,小周回來了!」他默默掛上電話。

記得八歲那年,也是這樣的雨夜。他發高燒,母親整夜用冷毛巾敷,好替他降溫。他喜歡那雙柔軟的手,輕撫額頭的觸感,似乎可以得到永遠的陪伴。雖然發燒時,他全身痠痛,昏昏沉沉,但唯有此刻,母親不會忙東忙西,有時母親擰毛巾的聲音,將他驚醒,他會假裝熟睡,繼續沉浸在母親溫暖的氣味中。

 

然而有一晚他夜尿醒來,發現母親不在房裡,全家遍尋不著,他只穿著單薄的內衣,連鞋都沒穿,出門去尋找,他想大喊,喉嚨不聽使喚,似乎被人掐住不能出聲,整個村子迷宮似的,就這樣找到天亮。翌日清晨,母親回來了,身邊卻多了一位叔叔,收拾完行李,母親含著淚要他和弟妹去阿嬤家,從此便沒再回來。

外頭下著雨,小周握緊拳頭,正要出門尋找。阿芳神色慌張的躍進家門,兩人四目相對,不知是雨聲太大,還是情緒如堰塞湖般已成死水,不知該從何宣洩。阿芳趕緊進去煮麵,他似乎聞到一抹劣質古龍水的味道,飄蕩在空氣中,那氣味令他頭暈。廚房傳來乒乒乓乓的聲響,似乎只是火山爆發的前奏,岩漿不會因為大雨而停止噴發。

麵煮好了,小周走近餐桌旁,阿芳眼睛不敢直視他,只招呼著:「餓了吧!」轉身走開兩步,便聽見湯麵整碗潑灑在地,這回換小周起身離開,阿芳去收拾殘局,不料腳一滑,連者玻璃碎碗「唰!」一聲摔個狗吃屎,碎屑滑過肚皮,鮮血直流!外面雷聲大作,他彷彿看到閃電中父親來了,將孩子接走,並拍了拍他的肩膀……

從此以後,小周貨車沒日沒夜的跑,似乎想逃躲什麼,還是想抓住些什麼?夜裡回到家,和阿芳背對背睡著,兩人默契絕佳,不管如何翻身,絕不會碰到對方的身體。有時不小心面對面,他感到從對方鼻息傳來的呼氣,竟然帶著芥末的嗆味,使他眼淚直流,從窗外透下的微暈中,她不再白皙,而是漆黑,甚至令他作嘔,慢慢側過身來,就這樣睜著眼直到天亮。

這天,從屏東一路驅車北上,回到公司已是子夜。他到休息室,想喝杯茶,發現茶桶空了,櫃台小妹正忘我的聊著手機,桌上散放著幾只空了的啤酒罐。小郭從門外進來說:「外面好冷!」手裡提著熱呼呼的食物,「是烏龍麵,我老婆最愛吃的,先走囉!」這才想起:他從未替阿芳帶點宵夜,更別說送個禮物。

他一心想著賺錢,讓孩子未來有能力站穩腳跟,就這樣不分日夜的跑車,恍如陀螺,以自我為中心,孩子為半徑,拼命的轉呀轉,直到孩子沒了,他更失速離心,繼續運轉。他的世界裡似乎沒有阿芳,若勉強貪戀,只剩那雙細緻溫暖如母親的手。阿芳的手會煮麵,會打理家中一切,卻不曾撫摸他的額頭,臉頰。他們像是兩輛急駛的車,長途跋涉後,在休息站碰頭,隨即加了油一起上路後,由於前頭塞車,後有超車的重重阻擋,要走在一塊兒,就如彗星出現般,七十六年一次,難上加難!

烏龍麵的味道瀰漫在空氣中,久久不散,那是麵香又帶點麻油的溫暖氣味,和阿芳煮得很像,可惜,他可能再也無福品嚐。

雨滴滴答答下個不停,加上電閃雷鳴,忽大忽小的劈打著,讓小周又想起那個雨夜。開卡車有十年經驗的他,什麼山路沒走過,連夜霧迷濛的急轉彎,對他來說和剔牙一樣輕鬆,怎麼會在那個當口,犯下那樣的錯誤。已經一個月了,阿芳仍以僅存的氣息躺在病床上,每一次的閃電,他都希望父親出現,將他帶走,好換取阿芳的甦醒。然而,每念及此,那古龍水的味道又會襲來,使他嗆的滿臉淚水,只能反覆的踱步,煙一根接一根的抽……

阿芳接下來的旅途很長,只有起點,不知終點在何方?出院的前一晚,他回家整理衣物,發現衣櫥裡幾乎都是他的東西,阿芳買了兩套睡衣,繡著鴛鴦戲水,他們似乎從未穿過。買給他的內衣、內褲、襪子,都是成打的,尚未拆封。有人說:「女人永遠少一件衣服,一雙鞋子!」阿芳的衣服卻只佔了整個衣櫥的五分之一不到,打開抽屜,每個月的薪資袋按照年月完整地保存著,似乎是對這位奔波在外丈夫的一份尊敬。他想喝口水,發現水壺放在哪兒他都遍尋不著。結婚七年了,廚房裡每個鍋子,都刷的潔白晶亮,像新的一樣。他無語的癱坐下來,呆望著牆上的「鴛鴦戲水」……

阿芳已送回家中,將這些年跑車的錢,買了整套的醫療配備。主臥室放著他和阿芳那張可以起降的床。護士說,每天要從鼻管灌食物,還要按時按摩,以免生褥瘡,更重要的是要和她說話。他買了碗烏龍麵,放在床頭,讓熟悉的麵香飄散在空氣中,他在阿芳耳邊說了聲:「我帶了妳常煮給我吃的烏龍麵,還熱騰騰的,很香喔!快點醒來,換我來煮給妳吃,好讓妳嚐嚐我的手藝!」

窗外的雨密密斜織,拍打在玻璃上,微暈的光線中,他看見阿芳的皮膚,除了幾道傷疤,仍是細緻白皙,明亮動人。他用手輕輕撫摸她的額頭、臉頰,好讓她在雨夜裡仍有著微微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