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台灣楝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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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藍藍

我們相約在人煙稀少的小徑涼亭處,天色猶未亮靜悄悄地,無端淒涼感襲上了心頭。

清明時節和風一陣陣吹拂著,隱約傳來幽微的清香。曙光緩慢浮現,周遭景物逐漸清晰起來,發現路旁種有幾棵苦楝樹,枝椏間開滿一簇簇淡紫色的花絮,好像孩提時代的棉花糖一般,那種淡雅花香撲鼻而來,傳遞了春天的浪漫芳蹤。

小路上有一輛廂型車早已停在那裏等待,我們事先約好時間與地點,彼此照面打過招呼,那是地理師選好的吉日良辰,遵照吩咐準備素三牲、四果、鮮花、金銀紙,一起走到大姊的墓瑩虔誠說著:「阿姐!今日阮逗陣作伙,恭請撿骨師幫恁撿骨,到時陣用鋤頭動土,請恁莫驚惶,安心循聲阿彌陀佛前往大內生命園區安厝。」

往事彷彿倒帶電影一般,憶起與大姊遇見的情景,確實頗感意外而錯愕。結婚之後家族有個習俗,每年必須前往南山公墓掃墓,約定祭拜祖先日期,是農曆正月初九天公誕辰之後第一個星期日。俗話說:「探墓厝、踏草青、生後生。」藉著祈福儀式能夠傳宗接代。跟隨家人前往公墓之前,先來到小徑上找到一個較小的墓瑩,婆婆說著:「那是大姊墓厝,十二歲染病往生,讀冊足認真,功課尚好乖巧,學校朝會時擔任喊口令。以後來掃墓時,記得先來祭拜她。」話說完時發現婆婆強忍在眼眶打轉的淚珠,一種傷感就在空間流竄,只是當年的我竟然手足無措,剎那間不知用啥話慰藉哀戚的長輩,只有把手撫在她的肩上。卻看到幾棵楝樹,枝頭上光禿禿只留下結果纍纍的黃色種子,在蕭瑟寒風抖擻搖曳不定,頻添不少思念、幾許悲涼。

緊接著我們來到開元寺恭請她的牌位。沿途九重葛、木棉花盛開之際爭妍鬥艷。只有三不五時現身的苦楝樹,樹幹碩大,枝頭上整簇花朵,宛如素雅的紫雲拋向天邊。繼續前往新化公園公墓,因為公婆生前表示要土葬,當年南山公墓已經禁葬,來到公公墳墓前,只見墓頂韓國草依舊蒼翠,園區裡整潔一致。墓誌銘刻著:「震起一族皆盛氣,邦興五代俱承恩。」一瞬間孺慕之情油然而生,健在時他的日常生活非常節儉樸實,職場退休後,想要建造一棟較為寬敞的房屋耗盡畢生積蓄。當時在鄰居本來要一起合建共有三棟樓房,後來他們因為生意忙碌、兒女已遷居國外,不想建蓋房了。每天與婆婆出門觀察研究蓋房的建築師傅,聽取親友的建議。因為是包工予土水師,但材料需自己購買,一磚一瓦十分辛苦,丈夫只能在假日裡幫忙。當時我有胎在身,怕動了胎氣,只能幫忙煮壺開水,公公曾經說過:「這棟樓房特別選用成本較貴的里港沙,那是妳家鄉二重溪畔的沙土,可以安居,不會水土不服啊!」如今言猶在耳,內心依然感恩他的用心和苦心。

土地公神像旁是婆婆的墓碑:「彩色人生從此逝,雲層五蘊幾時回。」我們同住一屋簷下,婆婆相處多年,情景浮現眼前。婚後的我是個職業婦女,完全由她掌廚,我只是做些飯後洗碗的工作,生活過得十分愜意,完全不會理解炊事的繁瑣。有喜時決定辭職當個家庭主婦,因家人喜歡煎魚遂大膽嘗試,將虱目魚下鍋,一盤焦魚真是令人倒盡胃口,遂虛心求教學習烹飪,我們相處時吱吱喳喳聊些家常,一塊兒前往菜市場買菜,教我如何選購蔬菜和魚,她曾經告訴我:「要抓住先生的心,必須先掌握他的胃。」報名讓我參加「媽媽教室」,參予救國團的烹飪課,她還親身教我如何打魯麵、螺肉蒜湯、魚翅羹,每當賓客盡歡之際,總歸功於婆婆的教導,是我的烹飪老師。生活過得愜意歡樂,如今天人永隔,思念常駐於內心深處。

當日同時將公婆與大姊安厝於台南大內生命園區,這裡視野遼闊、風景幽靜之處,我們完成為人子女的心願。只是這裡沒有栽植苦楝。童年時期家裡有一顆強壯的楝樹,兒時玩伴在此玩家家酒、跳房子,每當紫楝花開時,幽香總會在空氣裡瀰漫,是那種熟悉清爽的香氣,總會想起爹說過的故事:「古早時陣有一位癩痢頭的小和尚在樹下嬉戲,恰巧被樹上落下的種子打到頭上,疼痛之際罵到—苦楝、臭苦楝,要死過年—後來這句話應驗了,每當冬天來臨時,樹葉就會掉盡,剩下光禿禿樹幹,以及在枝頭種子在寒風裡飄零,而那橙黃色種子是我們打彈筒槍的子彈,這是傳聞中明太祖—朱元璋有趣『皇帝嘴』的故事。」

台灣楝樹是原生在地性樹種之一,俗稱苦苓仔,農村裡普遍種植,因為樹質硬,昔日鄉村種植楝樹做成家具,送給女兒做嫁妝,又稱女兒樹。我喜歡暱稱為紫楝,文友在台江古茨音樂會,以苦楝花寫的台灣詩—岸頂個苦楝花當咧開,偷偷腋著清香味,紫雲白霧遮樹枝,伊是春天尚隋個色繳。

我來到住家附近的山海圳綠道,大約有二公里長的台灣楝樹,此刻正是繁花綻放之際,如夢似幻猶如三月雪。我彷彿徜徉在這藍天白雪,微風輕拂花瓣輕飄夾雜一股清香,心曠神怡時重新回到了二十年前學習寫作的初衷,在人生歷程裡,藉著書寫演奏最精采的生命樂章,揮灑自己最美麗的色彩,畢竟一生只能瀟灑地走一回,在文字花園裡,我寫故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