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文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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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格言

伊格言簡介    

 伊格言,小說家/詩人,《聯合文學》雜誌二0一0年八月號封面人物、《印刻》雜誌二0二一年三月號封面人物。 曾獲台灣文學獎金典獎、台北國際書展大獎、吳三連獎、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自由時報林榮三文學獎、吳濁流文學獎長篇小說獎、華文科幻星雲獎長篇小說獎、《聯合文學》雜誌二0一0年度之書、中央社台灣十大潛力人物等獎項;並入圍中國《南方都市報》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小說家、寶珀理想國文學獎、英仕曼亞洲文學獎(Man Asian Literary Prize)、歐康納國際小說獎(Frank O’Connor International Short Story Award)等。 曾任德國柏林文學協會(Literarisches Colloquium Berlin)駐會作家、香港浸會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IWW)訪問作家、台北醫學大學駐校作家、中興大學駐校作家、成功大學駐校藝術家、元智大學駐校作家等。 著有《零度分離》、《噬夢人》、《與孤寂等輕》、《你是穿入我瞳孔的光》、《拜訪糖果阿姨》、《零地點GroundZero》、《幻事錄:伊格言的現代小說經典十六講》、《甕中人》等書。 作品已譯為多國文字,並售出日韓捷等國版權。

(陳藝堂攝影)

我們向來知道有某些藝術品的價值或特色在於「冒犯」(例如諾獎得主Peter Handke(彼得‧漢德克),例如近年賭盤上的熟面孔領跑者之一法國小說家Michel Houllebecq(米榭‧韋勒貝克)──他們顯然都被貼上了這樣的標籤)。當然,我這麼說或許不全然準確;讓我試著描述得囉嗦但精準些──對,「冒犯」作為一種特色無庸置疑(結果論的理解是,它將無以免俗地成為一種花枝招展的重要標籤,用以行銷,用以譁眾,用以引起讀者議論,用以挑動好事者情緒;而上述種種終將令我們難以否認它確實堪稱一特色);但至少在我看來,那並不直接作為一種藝術價值。我自己並不把冒犯(讀者,或他人,或自己,或這個世界)作為一己創作的目的。在我自己的狹窄視域中,我所樂於且戮力於作品中追求的,我慣於稱之為「深刻」或「深邃」。此外,如果恰當,如果可能,如果不妨害「深邃」,那麼此刻的我會希望自己的作品在深邃之外,還能「好看」。

(小路攝影)

這是我對自己的期許。換言之,無論是「深刻」或「好看」,可以確定的是我並不以冒犯為目的。然而有趣且悲哀的是,沒有冒犯的動機,並不保證不以冒犯為結果。我自己就有這樣的經驗。或許某些時候,在抵達「深刻」的過程中,自然帶來無可避免的冒犯──我相信上述Peter Handke與Michel Houllebecq亦是如此。換言之,冒犯這個世界是他們寫作的副產品,是他們開出的藥方的副作用。

 他們並不孤單。作為此時此地排名第一的文青必備案頭書,卡謬的《異鄉人》亦是如此;而另一部文青摯愛《人間失格》作者,一代偶像渣男太宰治的軟爛與自私又何嘗不令人搖頭?(太宰治若生於今日,不死於玉川上水,大約也會提早死於Internet酸民之海吧?)薩爾曼‧魯西迪曾被下令追殺;而間諜小說大師勒卡雷在自傳散文《此生如鴿》也曾如此回憶他自己,以及另一位間諜小說大師格雷安‧葛林冒犯那些真實世界情報員的往事──他說,一九五0年代末期,他本人在軍情五處(MI5,007詹姆士龐德隸屬MI6)員工餐廳裡和安全局律師聊天,該律師剛看完了葛林的名著《哈瓦那特派員》(Our Man in Havana),堅持葛林此書已嚴重洩漏國家機密。他向勒卡雷透露:「這個叫葛林的傢伙會被起訴」、「這本書寫得他媽的好得要命。就是這樣才麻煩」。

 結果呢?故事的後續是,這位「我們在哈瓦那的人」的作者,永遠的熟面孔諾獎領跑者的格雷安‧葛林始終逍遙法外(不幸的是,終其一生,他也逍遙獎外)。至於勒卡雷自己,他差點在酒會上被半醉的情報部門主管拖到一旁狠揍一頓。然而小說家勒卡雷總結如下:

歷史證明,我們的罪孽終究會被遺忘。麥肯奇最後獲頒爵位,而葛林則獲頒功績勳章。

 我以為,對於真正讀懂了《異鄉人》的人而言,即使不對主角莫梭怪異的行為下判斷,也無法不感受到他殺人動機的荒謬與費解。但我必須說,一但我們願意細讀卡謬,我們可能不至於對莫梭的舉動大驚小怪了──他或許真是因為一時陽光刺眼、燠熱與焦躁而扣下扳機的。這很奇怪,但又理所當然;因為所謂世界的實相原本如此:人性的隨機以及難以預測。人格的穩定性與完整性,原本便是十分可疑的。這點精神分析理論也說得很多了。換言之,唯一毫無疑問的,大概就是每個人充滿疑問與荒謬的人生。

文學史上其他的那些「知名冒犯」(比如《茫茫黑夜漫遊》的賽林納,比如《繁花聖母》的惹內)我想也就毋須在此一一詳述了。我不免私下揣想,這些作家們或許還真是懷抱著僥倖之心吧。至少勒卡雷早已親身驗證在前,我們總不至於認為每個(因為自己的藝術追求)曾冒犯他人的作家都會慘到橫屍街頭。作家們或許還真偷偷期待著罪孽被遺忘,獲頒功績勳章的光榮時刻吧?

 2021年我出版了長篇小說《零度分離》;至今它已賦予了我台灣文學金典獎、吳三連獎、台北國際書展大獎的榮耀。我不太確定此刻是否稱得上我的光榮時刻;但我或許可以藉此機會自作多情地向那些被我不小心冒犯到的讀者們致歉(儘管我得罪他們的方式與葛林或勒卡雷完全不同)──他們或許對於我作品中的議論不以為然、對我提及昆德拉對我的影響不以為然、對我對小說形式的玩心不以為然、對我的用詞不以為然、對我表現的對知識或偽知識的著迷不以為然、對我於《零度分離》中擬想的「21世紀中葉左派大論戰」不以為然,或者根本就對我本人不以為然。但我想說的是,請相信我無意冒犯你們。那只是我個人追求「深刻」與「好看」這些價值的副產品而已。而關於這些追求,關於「深刻」或「深邃」,好像也沒什麼能再妥協的了。

這大約也是我的僥倖之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