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小天使鉛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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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玲

童年的回憶,少不了一盒一盒的小天使鉛筆。

小天使鉛筆,那是文具店裡最容易買到的,零買一枝五元左右,一盒十二支裝的價格更為實惠,印象中約三、五十元即可買到。而螢光色妝點的鮮豔圖樣鉛筆,單賣一支十元起跳,甚至更貴。小天使鉛筆身是白色,前端有一排深淺漸層色的愛心,還有一個相貌很難引起夢幻感的小天使圖樣,後頭附著一個小小橡皮擦。雖然包裝外型土氣,但確實經濟實惠。

即將開學時,媽媽總會帶著我們到社區的小文具店。我們的眼球總是被可以替換筆芯的免削鉛筆、自動鉛筆等高價商品吸引,但往往最後媽媽願意掏錢買的,就是小天使鉛筆。之後我們如果再吵鬧著要買文具,媽媽總會以還有好多小天使鉛筆為理由拒絕。確實,小天使鉛筆怎麼用都用不完,小天使成排對我微笑,在抽屜、在鉛筆盒裡。而我總是努力攢著零用錢,趁著媽媽帶哥哥去學才藝課時,天人交戰後溜出家門去自行採買一番。有次猶豫掙扎許久,好不容易鼓足勇氣衝出門,挑選了桃紅色筆身、有螢光綠色愛心的漂亮鉛筆,一踏出文具店,就被返家的媽媽逮個正著,當然,少不了一頓叨念。

小天使鉛筆對我而言是雞肋般的存在,擁有了卻不特別開心。然而,我清楚地記得,曾經有個同學的笑容,比我冒險買到桃紅螢光配色鉛筆時還燦爛,就只因為小天使鉛筆。

那是國小四年級時,班級導師是體育國手出身,相當講究紀律。沒寫功課的、上課遲到的,以累加計算,都得挨板子。每當收作業後的下課時間,總是聽到響亮的板子打擊聲。被體罰的常客之一,是阿勇。

那個年代,好像每個班上總會有一兩個那樣的男孩,衣服胡亂穿,臉上總有一點鼻涕和沙土的痕跡,下課奔跑時莽莽撞撞的,聽課、作業都不愛,上學的日子總在被處罰和想著如何不被處罰中度過。阿勇大概就是這個模樣,身材有點胖,眼睛、臉蛋、肚子都圓滾滾的。他的制服常常撐得看來快要扣不太起來,加上走到老師座位旁緊張萬分的氣息,胖胖的小手在卡其褲兩側抓著、握著,然後接受體罰與訓斥。

國小座位兩兩相連,通常男生一排、女生一排,男女並坐在一起。原意似乎是讓兩性融洽,但如果遇到不喜歡的同學,硬被安排坐在一起,反而會增加水火不容的氣氛。我有點小聰明,加上媽媽總是學期一開始即買好多冊參考書,每天盯著我學校功課做完,接著要寫許多她額外購買的習作、練習卷,成績因此還不錯,當了班級幹部,因此走路常常甩著驕傲的馬尾或辮子,眼睛鼻孔都張得大,自以為威風,偏偏被安排跟阿勇坐在一起,真是不高興。

阿勇被老師處罰時,小小的眼睛和臉龐都會扭曲著,但大多時候都笑嘻嘻的,掛著鼻涕,抹著灰塵。他經常帶不齊文具,多次跟我借筆。我總是沒好氣的翻找鉛筆盒裡最不得我心的,很不情願地借給他。我真不懂他為什麼寧願天天挨打,也不好好寫功課。

有一次,課堂上老師又要我們寫作業,我正慣性地想著阿勇又要跟我借筆了,他卻從書包拿出鉛筆盒來,一邊露出羞赧的笑容說,我有帶。我好奇望了一眼,沒想到他的鉛筆盒裡裝著滿滿的小天使,新的,而且削得又長又尖。他那得意的臉,簡直快坐不住的雀躍,讓我忍不住「哇」了一聲。我問他:「你爸爸買給你的喔。」他說:「對呀,我爸爸放完電影帶我去買的。」

那是我們少數對話的一次,我因此大概知道了阿勇的爸爸是露天電影放映師,我們家巷口土地公生日時,會請人來放電影給土地公看,一塊白色布幕掛在四周的電線桿或路燈上,人們很隨性的坐,有時占不到好位置,我們會坐在放映師後頭另一側。我一直以為每個家庭的爸爸都是去公司上班,每個人的媽媽都是家庭主婦,小學生回到家的首要任務就是洗手吃點心。聽阿勇說了之後,隱隱地第一次感覺到所謂階級,關於貧富。

阿勇開心興奮的展示他的一排小天使鉛筆時,我心頭忽然生出一點點苦澀。他繼續從書包裡拿出未削的小天使鉛筆給我看,很得意、很滿足的神情,「你看,這裡還有。」我趕緊說了一句:「哇,好好喔。那你爸爸對你一定很好。」「對啊,他很疼我。」

那天,阿勇用我很不熟悉的語言模式,跟我分享了他爸爸的工作,和他陪著爸爸去放映電影的許多情況。我似乎聽懂了一點什麼。

但,之後阿勇仍然會忘了帶作業簿,忘了寫作業,被老師體罰並喊求饒的劇情仍持續回歸上演,我和阿勇又回到彼此不太熟悉的各自的小團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