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我的詩人阿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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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鎮不是給不生根的人住的」,我想起尋根,我想起阿祖。深林 油畫 33×24公分 2017
文/圖 蔡莉莉
 走在台北迪化街一進又一進的店家,總讓我想起童年台南鹽水的外曾祖父家。我以台語喚外曾祖父「阿祖」,儘管相差八十歲,回憶有限,我仍清楚記得阿祖的模樣。
 假期帶著女兒重回鹽水,老家已成夢中地理,親戚也全數搬離,故居故人皆不在。我突然意識到已和故鄉失去連結,一種地基流失的懸空感,不知拿什麼來填補心底乍現的缺口。不禁想起辛笛的詩句「小鎮不是給不生根的人住的」,我開始想多了解我所從出的家族,我想起了阿祖。
 撥開記憶的皺褶,掌握每一條細節,從發黃的相片逆推阿祖的一生,如同從幾枚小碎片中拼組出一整幅大拼圖。自不同的長輩眼中折射出的阿祖是一位詩人,那使我和他之間有一種親密感,讓我感受到一種文學的連繫。我似乎複製了他某一小部分的基因,繼承了他對文藝的熱情。我終於明白台北朋友們說我的台語很古雅,經常脫口說出四句聯,追根究底其實是源自於阿祖。
 看著台南文化局提供的文史資料,照片中年輕的阿祖大眼高鼻,一臉英氣。他考上日治時期百中選一的台北國語師範學校,畢業後成為中學裡的漢學老師,並在家中開設私塾,黃朝琴先生曾就業他的門下。
 阿祖在書香中長大,他的父親在鹽水出任官職,是來自嘉義義竹的望族,兄弟中不乏秀才。照片中的阿祖,經常一襲長衫戴畫家呢帽,像是徐志摩加莫內的打扮。阿祖博學多聞,時而結社吟詩、時而組南管樂團,文學與藝術共冶一爐,顯現他的生命在不同興趣上的豐富切面。
 阿祖的家對著鬧街,是一棟三進的挑高傳統平房。連棟的街屋無法開窗,房間以天窗為光源,室內瀰散著木頭和磚塊的老氣味。走過長又長的通道,穿過天井,就是阿祖的房間。這裡空氣菸味游動,我第一次體會「吞雲吐霧」的意思,就是來自阿祖抽菸的畫面。長大後猜想,這大概是阿祖接通繆思密碼的方式吧。我最感興趣的是房間屋頂夾層的閣樓,在幼小的我眼中,那正是飽含無限想像的秘密基地。
 在這棟老宅裡,阿祖養大了四男三女。從阿祖幫小孩命名可以看出,生於民國前26年的阿祖並不像舊時代的人那般重男輕女。老大是抱養的男嬰,在原生家庭本名知高,阿祖幫他改名拔英,隱含一份出類拔萃的期許。老二就是我的外婆,她是阿祖的第一個親生小孩,取名澹仙,頗有詩意,感覺就是個被祝福的小孩。外婆知書達禮,閒澹不爭,非常熱心助人,想來和名字不無關係。外婆的兩個妹妹都是單名,大妹喚儀,小妹名藎,不似當時人家隨意幫女兒取名招弟或罔市,單名則叫閃或料,完全不掩飾生女兒的失望和嫌棄。
 阿祖的親生長子至日本留學,歸國之後娶妻生子,某次游泳不幸溺斃。次子是珠算高手,初入社會即因盲腸炎導致腹膜炎,年紀輕輕便過世。阿祖的太太接連失去二個親生的兒子,悲傷過度,不久也離開人世。阿祖孤單面對人生的轉折,此後三十年,唯有一部金剛經陪伴著他從中年步入黃昏之境。
 阿祖和小兒子一家同住鹽水老宅,偶爾搭三輪車到市郊的大女兒家走動。我的外婆會準備阿祖最喜歡的花生,特地將花生煮得軟爛無比,再由小阿姨一顆顆去殼剝給阿祖吃。阿祖於某次散步途中遭車撞倒,腳骨粉碎,從此很少出門,隱身昏暗的房間,漸漸活成一首簡化再簡化的詩。
 記得那時我還沒上小學,常跟媽媽回老宅陪阿祖說說話。媽媽考上師範學校,繼承阿祖衣缽,阿祖很喜歡和她聊天。阿祖的房間非常安靜,收音機的說書講古是唯一的音源。年幼的我不理解老人的寂寞,也不理解大人之間的對話,經常進門喊了一聲「阿祖」之後,便在已被摸得發亮的木頭樓梯爬上爬下,阿祖總是一臉慈祥地看著我,那笑容如電影般停格。
 細細審視泛黃的老照片,八十多歲的阿祖依舊戴著畫家帽,不同的是手上拄著拐杖,絲毫不減昔日風采。老年的阿祖有一張哲學家的臉,兩頰清瘦,黑框眼鏡下的雙眼清朗有神,正是我記憶中阿祖的模樣,一位看盡紛繁人生的詩人。從模糊的照片中我盡量畫出阿祖的輪廓,意圖將他的身影鑲嵌在畫布上。遺憾的是,阿祖的詩作舊稿已不可尋,只有我自己想像出來的漫天飄飛的字句,化為詩的粉末。
 黃昏,我帶著女兒散步到鹽水大眾廟前,這裡是昔時阿祖和文友們集會吟詩的聚波亭,也是鹽水古八景「聚波漁火」的所在。而今聚波亭已不在,那河徒留一彎細水。夕陽靜靜落在時光河流上,空氣中有一種橘紅,閃耀的水波倒影裡收藏著阿祖和我短短六年的緣份。阿祖一定不知道,當年在他身邊蹦跳的外曾孫女,和他一樣同為雙子座,接收了他充滿好奇的生命態度,也和他一樣熱衷於探索不同切面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