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鏡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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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胡同 插圖/國泰

剛交完班,正要騎車晃回宿舍,心想該順手帶個晚餐回去,省得用餐時間又得出門煩惱吃什麼好,趁著停紅燈當口,決定繞彎去街角的牛肉麵店。機車熄火停妥,剛抬頭瀏覽點餐牌,電話就找上門來。

「小黃,十萬火急!趕緊再出車趟,小林在泰山發生事故,拜託你。」

不由分說,說完就掛電話,一點拜託的誠意都沒有。面對這類臨時事故,我早已習慣,還是安分戴上安全帽,逕返公司而去。不到廿分鐘時間,再度駛上高速公路,開往桃園機場。

我是飯店的禮賓司機,幹了幾年工,每天往返這條路從不曾出過狀況,除去膽大心細,沒有家累,早晚作息正常養足精神很重要,熟識的旅客經常指名搭我的車,因此也攢了不少銀子。

正是傍晚時分,夕陽斜映,山野間披上一層粉紅異彩,雖是尋常景致,還是令人心曠神怡。

總算在時間內載到貴賓,看得出是位削瘦的華人女性,頭戴寬邊帽,衣著輕便飄逸,帽沿卻壓得老低,即使落座後也不摘下,只是一逕望向窗外。其實我也習慣這種氛圍,偶爾會從後視鏡偷瞄旅客。女郎有張娟秀的臉龐,猜不透年齡,也是啦,有哪位貴婦肯輕易讓人猜出歲數,反正將鈔票投入Doraemon的任意門,保養品便會嘩啦嘩啦到來,每天滿臉塗得像糊牆壁,久了就有少女

般的肌膚。

偶一瞬間,不經意讀到那姣好容貌,竟顯出不可思議的倦意,是不耐長途旅行吧,我想。

遇到這類不茍言笑的貴賓,基於職業使然,我不在意,反正和他們的緣份僅止於車裡。曾經載過幾個名人,多少都願意和我攀談幾句,以顯出親切親民作風,然而小費卻不見得多給。

一本對漂亮女生的好奇再度偷窺,她仍然直視窗外,窗外一片夜色能看見什麼?我本能轉窗外張望,不料有張臉竟盯著我,當下嚇得晃了方向盤,原來那是自己。此刻的她,是否正與重重的心事對話?好笑我自己管得太多,沒人規定機場出來的旅客不可以有心事。

「對了,她的中文名字………是羅友薇,人如其名,羅友薇。」靜默中默念著。

剛過桃園,車便隨山勢盤旋而上,或許沿路無聊,車行順遂,我開始想入非非,懷疑女郎是否失婚,是否新寡,還可能是個富孀,禁不住又抬眼投向後視鏡,赫然瞥見那白皙的側臉上有道淚痕?是的,我仔細端詳了,女郎正取出手帕。

我對那份神秘感到迷惘,進而著迷。

鏡中動靜牽引了我,就在女郎不意調回視線之際,兩人眼光霎時不期而遇,如觸電般又同時移開,我下意識扭開音樂,想緩和尷尬的氛圍。

好有一會兒,女郎開了口:「先生,有鋼琴曲嗎?」

「有。」心想:「看不出貴婦和我還有共通的興趣。」一時感到幾分得意。

「她叫什麼名字?喔喔,羅友薇,羅友薇,果真人如其名。」

匆匆按下Disc-4,Hymns & Sacred Songs隨即流瀉而下。時間消融在美麗的樂音,不覺已滑下交流道,匯入大都會夜晚的車陣。突然,女郎細細柔柔說了話:「有Always on my mind嗎?」我耳朵卻轟了一聲。

「好的,接受粉絲點播。」在平日,我會這麼調皮地回答,我很樂意在輕鬆樂音裡,幫旅客洗滌旅途的勞頓。然而此時,女郎的要求竟令我心海為之波動。

海湧而起的是塵封許久的秘密。

全曲共四分三十秒的鋼琴演奏,倒像漫漫過了數年,心情起伏有如名副其實的過山車,時而跌進爽俐的往昔,時而拉回現實的夜色,大學時期以來一直保留這首,最甜美的曲子。

眼前那個人,彷彿邁碎步姍姍走來,是她引我領略幸福天堂,又一腳將我踹下地獄;當我在東引嚴寒海邊站哨,飲高粱苦嘗兵變折磨,她不僅不曾道再見,殘酷地華麗轉身,飄洋遠嫁美國。更弔詭的是,既已身為人妻,卻還不斷透過臉書,頻頻送來秋波,那個女人………唉!為何女人盡是這麼不靠譜?

又再次想起女郎的名字,這怎麼說………

不自覺瞄向後視鏡,女郎撳亮小燈,似乎埋頭沉思,女人的心思不可理喻。

「羅小姐,飯店到了,麻煩請關燈。」

任務順利達成,終於可以回宿舍睡個大覺。離開之前,向來會取雞毛撣子稍作打掃,發現後座落了一張紙條,會是女郎遺忘了帶走?還是毀棄的廢紙?我撳開小燈,就著微弱光線,紙條歪歪斜斜寫著:「淮安,我自由了,找我,秀絹。」

像一記悶雷轟頂,這一刻發生了什麼?腦筋空白約莫十數秒鐘。等會兒,讓我整理整理,她是美國貴婦羅友薇?喔不,她是負心女羅秀絹?一屁股攤坐後座,理不透這荒誕不稽猶如小說情節,我無助地取出銅板決定。

再顧不得一切,下一秒「碰」門一關,三步併兩步直奔飯店大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