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騎車遊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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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圖/國泰

文/周盈君

父親愛吃大村豆標,豆標在省道直直落去的道旁,我於是打算騎乘公用腳踏車(MOOVO)前往。去年年底的微笑單車在我的故鄉全面汰換,展新面孔是結合踩踏、電動化的青綠機體,更適合高齡化的鄉鎮。其把手為黑,去鎖鍊成馬蹄鎖,手動式環扣後輪。付費時得在靠卡前按下連綴坐墊與腳踏車投的下管開關處,待它啟動、聽指示,開始旅行。

不過我立佇腳踏車旁猶豫不決,揣想靠卡後若它緘默,對我視若無睹,使個不好便麻煩連篇,我將愣在路旁求救無門。但後來鼓起微克的勇氣,裁掉所有的超前擔憂,下載軟體、登成會員。終能騎乘。

我沿著熟悉的大道直行,剛開始覺把手與我扞格,它總不知輕重地左搖右晃,後因我下踩的速度變得快些,才逐漸穩當起來。

迎風慢行,想像自己身生羽翅。

 

我騎過小學補習的地方。

 

那時級任老師在外開課,我們借用同學家中的地下室,每週二次沿漾白磁磚的階梯蹦跳而下,木紋貼皮的塑膠椅與鐵椅整齊紛陳,老師坐於白板前,我們則列坐在側,面對面低頭振筆數學題。

地下室愛泛潮濕氣息,但總給我熟悉的溫暖,反覆練習的作業使我的生活充實,生活的軌道大人已然鋪就整飭,我只要行於其上就能抵往終點。

那時坐在我對面的同班同學,頂著光頭,幼年時因為父母彼此相識所以時常玩在一起,從住家到鄰近鄉鎮的田畦道路都有我們騎乘腳踏車沿途灑下的歡笑。小學時我是成績的高材生,他則為體育好手。我肥胖,他始終不見我,後來我喜歡NBA溜馬隊的米勒(Reggie Miller) 懷疑就是因為他的外型,加上聯想力豐富所致。

然而,小學畢業不久,老師仙逝的哀哉傳來,那時我在外地求學,念私校住宿,被通知時駭然不已,同學說你應該回來給老師上柱香,老師那麼疼愛你。可我當時怯懦寡言,見世面如探沸湯,不敢有所作為,不知心懷敬愛便無需畏懼與躊躇,後來出殯之日為何,我再無追問,而同學是否送老師最後一程亦未可知。世事蒼茫若如飛鴻,如今,與國小同學也斷訊已久,再瞥一眼補習之處,一樓已成洗髮的店面,想我同學一家也已搬離。

 

又過幾年,從父母口中得知那我曾暗戀的男同學家人也因父親早逝而提早搬離故鄉,男同學則在北部從事房屋仲介。於是多年前在故里的藥妝店購物的記憶重被召回,那時結帳時驚覺櫃檯服務生正是同學的妹妹,小聊幾句,但未曾深探彼此近況,她見我時雙眼訝如銅鈴,多年不見大約深感歲月煮稚嫩成硬熟,也鼎沸地煮爛人事,筷箸撈起遂若四分五散的食材。

 

我也騎經失戀時友人邀我共餐的火鍋店。

那時求職挫敗,得力拼一年再戰,但追求我的那人榮登教師的正職,我們的路途於是叉開,有人建議他得遠離我,以免我若再次落榜別人會咎責於他,說些都是他涉入我的情感,於是無以專心致志在考途的流言。

於是某晚他停車在我家門口,送來整箱的參考書後便駛離,我望向他的背影,慘淡月光下唯一的光點,黑幕緩降僅存升起的傲然金星,飄忽遠逝、鑲嵌天際。從此我走入書堆,而他則奔赴慶功宴以及忙碌疲憊的職涯。

直到某年的聖誕節他傳訊問我是否要參加聖誕派對,我因為半年來與他的互動空白於是拒絕。事後想想也許那將是重啟緣份的鎖鑰,因為在場者都是情侶,要不就是夫妻,成雙成對的,若要說也僅是我與他為異性朋友。

但也許他烙印在我心中的名字已是勢利眼的撒旦派系(我當年無知妄想,也許他的退場只是為讓我專注求職),於是被我回拒。有趣的是,現在回憶過往,對一切已毫無痛癢,甚或挖掘深埋的緣由都懶,只覺他的決定是人之常情,經濟無能獨立者在適婚年齡的市場中位處低階(富貴者除外),我並不怪罪他,反倒這清空的情愫讓我能盡全力赴一場攸關一生,機率不到百分之一,且若失敗,自信心破洞擴延的競爭。

事隔多年有回在校園陪母親散步時,正見他推嬰兒車從前方走來,面容凍齡,但神色苦瓜,身旁有位女士陪伴,兩人儷影成雙,已是浮世繪的輪廓。當時的我連避走之心都無,一身邋遢的休閒裝,口罩、窄寬眼鏡,我看見了他,而他則時而向遠方發呆,眼神空洞無本,時而凝睇推車中的嬰孩,我們在小葉欖仁的葉隙中,些許陽光不深不淺的網罟下交會而過。我親暱母親於耳畔指說是他,母親在對他的印象中撈出幾句話,遂以過了也就過了作結。我們於是緩行如若日常。

 

我騎經一間泰式料理店。

那是成為正職後父親請認識的朋友作媒,於是大家用餐於此。當時與我對坐者亦任教職,我們家住得近、工作場域亦是。他很沉默,同我相似,吃起泰式料理的酸炸甜辛,彼此話語寥寥。

我並非看重外型的人,只要中等之姿即可,但他的外貌真不吸引我(情人眼裡出西施,但他偏就不是我的劉德華),於是飯局過後牆垣也版築完善,從此成為汪洋中互為漂離的兩艘獨木舟。

但我記得他愛釣蝦,想必是位頗具耐心的人,畢竟釣蝦得靜守水池,等魚餌動靜、候魚線浮沉。也記得他有心朝更高的職位邁進,願游蹤於湖澤汪洋。

現在回想不知他成功了沒,偶爾也想若命運讓彼此交織,會不會我也連帶地不同了?但搓不成的麻線,硬是搓成,恐也難成寶貴與實用,而若成功,我想必也得放手渴望的夢想——崎嶇路上唯獨握有的籌碼。然而細想,人生幸與不幸的加總,會不會猶如量子不滅定律?未可知。

 

再往前騎,我十年前光顧的美容美體店尚在。

那時身為準新娘,為拍婚紗,為讓鏡頭前的自己容光淨瑩(雖然明知可用美肌修圖),於是買了十堂臉部保養的課程。那陣子一二週便光臨一次,美容師對我施行無痛夾粉刺最讓我喜愛,而她的按摩功力亦復不淺,幾次下來我已成為她的粉絲,指定她為我服務。她告訴我已有男友,將來想獨立開店,店就開在老家附近,要我屆時不吝指教,不知她是否完成目標了?

而我那時在溫暖雙手按壓、揉捏、滑冰似地流暢於雙頰、眼週,浸淫在玫瑰橙香芳郁精油中的自己,哪想到終會有孤身的一日?

 

憶及國小補習時能與鄰座的同學閒問,你學完英文二十六個字母了嗎?我的心焦急學習不如人,而情竇初開,時而偷覷坐於對面的男同學,面對滿紙數學之無字書陷入苦思的模樣。當年補習過後有寶愛我的父母來接。

至於二十多歲失戀時有人陪伴,年近三十有人願意介紹亦適婚年齡的異性給我認識,父母總期盼子女擁有美好歸宿,好讓他們將來肉身離苦渡彼岸時,魂神偶戀紅塵能稍感安心。三十二歲則為了在婚宴上成為眾人口中豔美的新嫁娘,我護膚美體期待人生有個幸福的下半場,然而現在,我獨自飛輪經過這些記憶。

我經過這些記憶,如今,也就只是騎經這些記憶。深知父親喜愛的豆標就在遠處,我奮力向前,況與母親約好半小時後見。

於是經過車流隆隆的省道,廢氣漲天、喇叭聲切、車輛引擎嗚嗚或熊族吼動,至於詐騙駕駛雙眼的AB柱總讓我身歷險境,砂石車貨櫃車時時奔嘯;但我還是想為父買原味豆標,為母買份水煎包。

我雙腿奮踩,逐漸習於這樣的韻律,再後來我的歌聲從口罩的縫隙竄流,亦穿梭在車陣中,那是常唱愛情悲歡的許茹芸,難得的幾首輕快典藏。

 

我些微慶幸自己口中並非流瀉那首張鎬哲的〈北風〉,它總讓我想起某日在火車上坐於身畔的中年女子,捲髮、濃妝,翹二郎腿,穿露趾涼鞋,腳指甲塗如血紅燈籠高高掛,周身妖豔流盪但身後的苦悶卻隱匿難摹,她的北風相當刺骨,一聲聲催折我的細胞破裂。

而騎乘多時,我也漸漸習慣新的公用單車,新公用單車採實名制,它在刷卡使用的那一瞬間已為我辦妥交通保險,安然多了。

豆標到手。歸程,在複雜的外環道轉了數個路口,方轉回記憶的起始點,但那些記憶已然成為汽車玻璃上的隔熱紙,模糊難辨,我再次看到的是幾個月前父母喜愛的咖哩店與火鍋店,它們帶給我與家人歡聚的美味,正待開張。

 

返家,父親在客廳用平板研究股市,母親從廚房走出,面對一切我備感熟悉踏實、安詳平和感。我把豆標、水煎包遞給他們,他們問我你該不會用走的吧,我說騎了新的公用單車,在車輛前研究多時所以遲到,而後提醒他們快趁熱品嘗小點心,吃完小點心我們再一起去郵局處理待辦事項。

我面帶微笑,對父母如是說。